蓝色翅膀的蝴蝶飞进我窗户的那年夏天,我被送去了女童子军夏令营。

在据说属于国家公园一部分的湖泊边上,我和营地里的女孩们学会了搭帐篷,以及如何拾取干燥的木柴生火。但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练习划船。

这实在是太无聊了。

比起粗糙的船桨,我更喜欢光滑的流水。一有机会,我便将手掌伸进水里,感受掠过湖面的微风经由浅浅的涟漪,在我的手心留下痒丝丝的亲吻。

我还从来没有被任何人亲吻过,所以我猜,那种感觉一定很棒,就像细雨落在百合花的叶子,或者沾着松香的丝绸在琴弦上滑动。所有颤抖而小心翼翼的事物,在那时候的我看来,都像是亲吻,蝴蝶飞翔时翅膀的拍打也是。

但女孩们不同意我的看法,她们更愿意相信那些描绘爱情的诗句,那些热烈而奔放的拥抱与亲吻,罗密欧与朱丽叶,燃烧着灵魂直到生命的尽头才熄灭的火焰。

她们也反对我在湖里消磨解散后的时光。

“你会淹死的。”她们说。

可我不会。我是所有孩子们中最擅长游泳的,就连男孩子们也不敢和我比赛,输给一个肩膀瘦削的女孩显然有损男子汉气概。

但我不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才在那个有月亮的夜晚踏入湖中。我决定离开女童子军营地,只因为这里的一切无聊透顶,我厌倦了没完没了的团队活动,也不需要通过推销饼干来证明自己可以独当一面,至于那些看起来深奥的急救知识,南丁格尔的灵魂作证,我七岁的时候就知道如何用一支笔和一条领带为破损的动脉止血。

我渴望真正的冒险,应该用值得铭记的时光来填满夏天的日记,而不是千篇一律的作息与毫无意义的考勤。

湖的中心有什么呼唤着我,散发着只有我才能看见的浅色光芒,就像洁白却并不耀眼的月光吸引着好奇心旺盛的鸟类。

这是一个天气炎热的夜晚,湖水冰凉得刚刚好,值夜的女孩在篝火边偷懒睡着了,没有人看见湖中央冒出来的额头与鼻尖。

我向着看不见彼端的远处游去,月光在水面上浮起银白的碎屑,仿佛蛋糕上被敲碎的玻璃糖片,然而却柔软得好像融化的糯米薄纱。

随着手臂划出的水波在我周围起伏,深绿色的岛屿出现在深蓝色的地平线,皇冠形状的剪影好像指环上镶嵌的宝石。

我闻到了柑橘与柠檬的味道,芸香科植物的芬芳灌满我的鼻腔,随着缓慢弥散的雾气包围着我,我觉得这有香气的风是在推着我,要将我送到那种植着阔叶树的湖岸边去。

水逐渐变浅,我的脚触碰到水草,然后是凌乱的卵石,我踩着覆盖青苔的石阶走出水里,长发上滚落的水滴在我身后拖出不规则的一笔墨迹。

一个男人站在岸边,惊讶地看着我,像是将我当作了夜晚出现的鬼怪,或是某种水生的小妖精。但很快,也许是从我因疲惫而起伏的胸膛,以及我被水浸泡得发皱的手掌,他确认我只是一个无意间闯入这里的人类的女孩。

“快回去。”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如果那时的我可以提前预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一定会假装顺从,然后趁他不注意,找块石头将他打晕,藏在湖里我能游到的随便什么地方,直到他想出别的办法来完成他那时想做的事。

只可惜我看的那些书,只告诉我要诚实,要勇敢,要善良,要永不遗忘,却没有赋予我未卜先知的能力。在我们初遇见的那个夜晚,我望着他因彼时我还未能知道的原因而锐利如刀的目光,心里想着的只有一件事:他的那双异色的碧玺般的眼睛,和他柔软飘逸的薰衣草般的长发,究竟哪一样更配得上世间所有用来形容“美丽”的词汇。

“我回不去了,”我为难地对他摇头,凭着我在石块下捕捉螃蟹的直觉,相信他有颗与外貌般配的心,“我游了很远很远,快要累死了。如果你把我推下去,我就会立刻沉入湖底。”

事实证明,我想对了。我在他冷酷的表情中捕捉到了怜悯,从横亘他粉色右眼的伤痕流淌出来,就像被敲碎的蛋卷壳下藏着的奶油冰淇淋。

他过来牵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大,皮肤温暖,带着潮湿的汗液,而我的手却很小,只能握着他的手指,就像握着刚下过雨的热带丛林,攀爬在他指腹的茧厚实得像是树皮的结痂。

“你要带我去哪?”我好奇地问,把学校里听来的小女孩与陌生男人出走的骇人故事抛在脑后。

他应该是想把我藏起来,次日早上再悄悄地送走。但朝我们走来的女人,她穿着漆黑如墨的风衣,短发修剪得锋利整齐的短发,发尾打齐她的耳垂下方半寸,就像是用匕首削出来的悬崖,她微笑着带走了我,而他无法阻止,尽管他十分地不情愿。

“这座岛太冷清了,正需要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来增添生气。”穿黑衣的女人领着我,将我带到树林里修建得好像皇宫般豪华的别墅。

我惊奇地发现,这座岛中央还有另一个湖,镶嵌在环形的高地中央,湖中央还有另一座岛,就像是步枪射击靶的靶心。从别墅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岛上的湖,也可以看见湖里的岛。

此夜我睡得很香,直到第二天早上,鸟儿们都出来唱歌,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我好久都没睡到自然醒了,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摇晃的光斑,一种可以被定义为快乐的情绪在我的心里满溢。我无比地确定,离开女童子军营地是正确的选择。这其中有一大半原因是,他为我端来的早餐实在是太可口了。

“好吃吗?”他问。

我看着他的眼睛点头,在窗帘拉开的明媚光线中,他的脸庞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光泽,就连那道笔直的疤痕也被抹去了锋利,变得更像是天神不小心画上去的记号,用来在人间区别出天使与魔鬼。

他当然是属于天上的,尽管他看我的眼神冰冷,对我说话的语调就像是在训斥一只闯进花园的浣熊。

“那就快吃,吃完赶紧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是,”我觉得有些委屈,“昨天带我来这的黑衣姐姐说,我在这里,想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

“但我说不行。”他弯下腰来看我,就像随时会抓起我的头发把我扔出去那样,我害怕他真的那么做,尽管我心里的某个角落知道,他不会。

“你干嘛要对她这么凶呢?她只是个小女孩。”说话的是个老头,他看起来比我见过的所有老头都更不像老头,因为他满头银发,皮肤布满皱纹,眼神却像年轻人那样闪烁着精光,身板挺得笔直,走路的步子稳健,手里的那根拐杖更像是一种装饰,而非必要。

“她会坏了我们的计划的。”他看着我回答。交汇的视线令我感到了寒冷,我猜他是后悔没把我空着肚子赶出这里。

“我想不会,”老人摇头,“她来得正好,我想她留下,如果我有孙女的话,也该是这样的年纪,也留着这样的长发。”老人走过来,托起我的脸蛋,“真可爱的小姑娘,你愿意做我的孙女吗?就一段时间,到你该回家的时候为止。你看怎么样?”

我知道他不同意,我看到他脸侧的碎发随着摇头摇晃,但我还是答应了,因为我想留下来。

你不能指望一个还在参加童子军夏令营的女孩领会成人世界的复杂,就像我也没有期待他能很快明白我执意留下来的原因。

我看到了他眼睛里转瞬即逝的叹息,他的反对化作了我的倔强,我会证明我留在这里比离开更好的,在此前的人生中我从未如此有野心过。

老人慈爱地抚摸我的脸蛋,带着我离开了房间。我有些可惜早餐盘子里那些没吃完的点心,有一块蛋糕上的奶油还没动过呢。但我很快说服了自己:只要能够留在这里,我还会有许许多多的点心。

跟在老人身后的,是对双胞胎,他们都有着蓝灰色的眼睛,一个是金发,一个是棕发,我不知道他们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他们对待我的方式比他温和多了。

穿黑衣的女人再次出现,她还穿着黑色的衣服,只是换了一身,从风衣变成了皮夹克。她从老人身边领过我,扮演耐心和蔼的向导,带着参观树林与船坞,还有深埋在湖心底下的,生产橘子味汽水的工厂。

在加工玻璃瓶和罐装的车间里,我没有看到一个工人,我很想知道工厂是怎么运作的,生产出来的橘子汽水又如何运到外面去。但我知道,问题太多的孩子是不讨人喜欢的,所以我保持了沉默,心想,也许这就是“全自动化流水线”的含义。

晚餐的时候,我又见到了他,直到那时我才知道,盘子里的食物是他亲手做的,全都好吃得像是被施了魔法。

“早餐也是你做的吗?”我小声地问。

“嗯。”他看也没看我地回答,就像是在打发讨厌的小孩。

我叹了一口气,故意弄得很大声。

“怎么了,我的小姑娘?”老人关心地问。

“我想吃早餐时的蛋糕,”我眨着眼睛回答,“我可以把它当作夜宵吗?”

“当然没问题。”老人说,继续用刀叉肢解他面前的鲱鱼。

他就坐在我的身边,我听见他的喉咙里发出不耐烦的咕哝,我猜他是在责怪我给他增添了额外的麻烦。

我有一丝担心这样任性会让他更加讨厌我,但当他端着盘子走进我的房间,我又觉得一切的冒险都是值得的,这不只是因为那块蛋糕太美味的缘故,更是因为,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完,我那专属于孩子的敏锐直觉告诉我,他的心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硬。

“你不吃一点吗?”我握着小叉子,走到他的面前,将他做的蛋糕递到他的嘴边。

他安静地看着我,像是在思考要不要拒绝,月光将他的脸庞渲染得半明半暗,就像是博物馆里的柯林斯艺人面具,一边微笑,一边痛苦。

“你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他问,却又并不期待回答,更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就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确认了一件事。

“你其实并不特别讨厌我对不对?”我问。

“我希望你现在就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他回答。

我不再说话,胃口也离我远去,我放下叉子,连同盘子一起塞到他的手里。

“你真是个麻烦的孩子,而且,相当不听话。”

他看着我摇头,淡紫色的长发在我的视野里摇晃,使我想起教堂花园里丰盛流泻的紫藤萝瀑布,也赋予了我再次开口的勇气。

“你希望我怎么听话?”

“离开这里。”他回答,又一阵摇头,“但已经不可能了。”

不,老人说过,只要我想离开,随时都可以。我在心里嘀咕,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看起来还有话没有讲完。

“那就……”他看着我的目光第一次流露出柔软,“不要喝橘子味的汽水。”

“为什么?”我问。

“因为过多的糖分会让你长胖。”

“如果我长胖了,你就不会喜欢我了吗?”我脱口而出,而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但是没有关系,孩子说的话总是不会被当真的,这是多么可悲,又是多么庆幸。

“嗯。”他十分认真地点头。

“那如果我变瘦一点呢?”

他不再回答。于是我继续说。

“如果你不喜欢,我就再也不吃夜宵的点心,连早餐也……”

我十分诚心地保证,我甚至可以发誓,我是多么想做个他眼中的好孩子,却看到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就像我又说错了什么话。

最后我们约定,如果我一整天都没有碰橘子味的汽水,并且每次吃过饭后都到外面去散步,他就奖励我一块好吃的小蛋糕。

他还是对我又冷漠又刻薄,只要我出现在他面前,那双精致的眉头就会像绳索一样拧紧,就连那对英俊的双胞胎都看不惯他那副天生跟温情绝缘的样子。

我努力地扮演乖小孩,远离橘子味的汽水,还有所有其他橘子味的东西。我为了做讨他喜欢的小孩而撒谎,说我天生就对柑橘类的东西过敏,就连柚子和柠檬也不行。

后来我才知道,老人,和那黑衣女人,还有双胞胎,他们谁都没有相信我的话,只是老人想要扮演好爷爷,而他的手下自然也必须奉陪。

潘多拉的魔匣就是在此刻打开的。只是那时的我沉溺在这奇异岛屿营造的幻觉中,没有察觉到这世外桃源里所谓的无忧无虑,只是一场终究会醒来的仲夏夜之梦。

“你想当我喜欢的小孩吗?”某天晚上,他送来夜宵,却没有在我吃完后离去,而是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边,这是他头一次主动靠近我,如果不算我刚来的那天他牵我的手。

“我想。”我回答,尽量地坐得端正。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时的我所不能解读的复杂含义,直到一切都结束之后,我面对穿着灰色西装的探员,重复他对我说过的话,尝试用他的眼睛注视盛满清水的玻璃杯上倒映的我的脸,我才明白,他是在为接下来发生的事而感到负罪与羞愧,因为他利用了我,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他不知道我其实心甘情愿。

“明天午餐的甜点是冰淇淋,我在里面放了一样东西,你别把它吃下去,也别把它吐出来,你要把它藏在舌头下,并且不能给任何人发现。”

“好。”我点头。

他从未用如此温和的语调对我说话,却令我前所未有的紧张。我害怕我做不到,那样的话,我就永远是令他讨厌的小孩了。

“然后呢?”我问,“我要含着它一整天吗?”

“不,”他按着我的肩,我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透过他的皮肤传递到我的身体里,“只要你吃到了那件东西,就立即离开餐桌,说你已经吃饱了,然后到上面去,就像是要去散步,一个人。”

“他们不会让我一个人去湖边的。”而我也不可能一个人偷偷地去,吃饭的地方在岛中之湖中央的小岛,在橘子味汽水工厂埋藏在地下很深处的工作餐厅,老人从不让我一个人下来,也不让我一个人上去,因为这里的路就像迷宫一样多,没有人带路的话,我就会迷失在这座生产甜蜜的魔方里,变成永远徘徊在这里的小幽灵。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一定能想到办法的。”他看进我的眼睛,并轻松地看穿了我的心,连同我企图掩饰的紧张,“放心吧,到时候我会帮你的。”

我不太确定地点头,然后问,“接下来呢?等我到了上面,又该做什么?”

“跑,”他的表情严肃,就像是明天就要世界末日,“跑得越远越好,尽可能地远离工厂。你会游泳对不对?那就游吧,游过中央的小湖,游到外面的环岛。你还记得我们是在哪里相遇的吗?”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于是我再次点头。

“很好,”他的手掌移动到了我的头顶,就像是在为我祝福那样,轻轻地停留,“就在那片湖岸,沿着我那晚带你走的路,一直走,直到你看见一棵半枯萎半茂盛的橘子树,在那棵树的下方,有一个秘密的空窖,入口在水里,你要潜入水里才能找到从哪进去,你做得到的对吧?”

我想说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但那听起来太幼稚了,所以我还是只能点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上好了发条的点头娃娃。

“我要你藏在里面,直到有人来找你,然后,你把我交给你的东西交给他。”

“你不会来找我吗?”我问。

他沉默了几秒,“来找你的是我的朋友,你可以问他关于我的一切,包括我本人绝对不会告诉你的事情。”

我承认我心动了,但小孩子总是贪婪,永远想要更多,“那你呢?你不给我什么吗?”

“你想要什么?”他问,一副不管我要什么都会答应的样子。

我的心跳得好像刚跑完一公里那么快,不断加速的脉搏使我脸颊发烫,就像是喝醉了酒那样,我忽然变得格外大胆。

“你可以吻我吗?”

他愣住了,显然是没料到我会提这样的要求,但他很快对我露出微笑,撩开垂在耳边的长发,慢慢地靠近我。

正如我想象中的那样,亲吻的感觉是雨滴与微风,小心翼翼地颤抖。

“怎么样?”分开后他问,“这下你满意了吗?”

我最后一次点了下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相信你。”他说,“还有……”

他说我是聪明的小孩,聪明的小孩当然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我会保密,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说完我亲吻了他,吻在他眼睛上的伤痕。他的睫毛在我的唇下紧闭,轻微地抖动,我吻他,就像是在亲吻一只停在花上的蝴蝶。

这就是我所拥有的,属于他的全部了。

第二天中午,就像他说的那样,我在冰淇淋里吃到了一片坚硬冰冷的方块,棱角尖锐得刺痛我的口腔,我尝到了血的味道,混合着冰淇淋的甜味,那是香芋味道的冰淇淋,就像他的头发一样,是淡淡的浅紫色。

我佯装饱腹地推开碟子,嘴里含着故意没被咽下去的冰淇淋,好掩饰异物造成的奇怪话音。

喜欢小孩的老人不在餐桌,这让事情变得容易多了,但那黑衣女人站起身,要我等等,我想她是打算跟着我,不是她就是那对双胞胎兄弟。

我没有回头,加快步伐,我一直往前走,通往折梯的金属门在我面前打开,又在我身后关闭。

餐厅里的一切都听不到了。

我开始奔跑,像兔子和鹿那样奔跑,我只花了最短的时间就抵达地面。经过监控室的时候,我看到了留在餐厅里的他和他们,想不注意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看到了双胞胎手里的枪,所有的子弹都射向他,他身披着血红色的玫瑰,倒在地上,却在微笑,只有短暂的几秒,随后他按下了藏在手里的什么东西,火光与浓烟过后,画面熄灭,雷鸣般的轰隆从地底下传来,工厂瞬间坍塌,地面上的部分压着地底下的,橙色的橘子味汽水化作雨水,最后变成溪流,漫进岛中央的小湖,水位竟然因此升高了。

空气里尽是甜蜜的味道,我所尝到的却只有苦涩。我一边跑一边哭,眼泪冲刷着汗水与灰尘,将我的脸颊变得泥泞不堪。而后我找到了那棵半黄半绿的树,湖水将我的脸庞清洗得像是刚出生那样干净。

我像水獭那样躲在树根旁挖出的空间里,呼吸着泥土之下水面之上储藏的那一点点空气。所有的光线都被隔绝在外,纯粹的黑暗拉长了时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

正当我以为自己会被闷死在这里,并思考要不要留下只言片语好让别人知道我和他为什么而死时,一束光线从头顶落下来,点亮了我的视野,带来新鲜的空气和重新振奋的呼吸。

树荫滤过的摇曳光斑中,我看到了一张年轻美丽的脸,他的朋友和他一样,都是极为好看的人。

他的朋友向我伸出手,想要拉我出来,我却把嘴里含着的东西吐出来,郑重地放在他的掌心,自己爬了出去。

那是一枚小小的记忆芯片,只有我的小指尖那么大,却是一桩震惊世界的大案的唯一罪证。

他没有骗我,他的朋友告诉了我关于他的所有事情,但我已经无法求证其中有哪些是他不会自己亲口告诉我的,也许是他小时候到野外去骑马,头发却被树枝挂住的事情吧。这听起来可真是太丢人了!换成我也不会希望别人知道的。

随他朋友一起来的探员们抓走了开橘子汽水工厂的老人,因为这座岛上的真正生意并不是橘子汽水,老人也不是因为想要一个孙女才留我在岸边的别墅。至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的朋友说他一定不希望我知道。

那岛中之湖,湖中之岛,每年夏天我都会故地重游,在很长的时间里,湖水都是橙色的,闻起来就像是橘子味汽水。政府将这里变成了旅游景点,有人在这里野餐,也有人在这里约会,但只有我,会安静地坐在小湖边的长椅上,长久地凝望着金澄澄的水面中央,那座倾斜的工厂烟囱。它就像是一根枯朽的手指骨,不屈服地指向天空,仿佛要揭示一切,又像一块浑然天成的墓碑,永恒地屹立在苍穹之下,沉默而庄严地祭奠着他,以及随着他的逝去而消失的夏天。

人们欢笑着,在这橘子味的坟墓之上泛舟,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而我,倾听着,注视着他们的快乐,我什么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