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神学院时代的雄心壮志,邮差的确算不得一份值得骄傲的职业,但当你亲眼目睹了人与龙的战争,又随着冒险者与奇怪的敌人战斗,那么任何一份能够让你安宁生活的工作都是该感谢上苍的。
在田园郡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就连阳光和雨露都洋溢着希望的光芒。齐尔依然时常怀念伊修加德的旧时光——那毕竟是养育了他的故土,但随着门外的涂鸦被风蚀得越来越像墙壁原有的一部分,他也愈来愈爱上田园郡恬静安详的生活。
在这里,所有的种族都可以平等地安居乐业,听起来就像是禁书里描绘的理想乡。
前些日子有信到,是这个春天的第一封,带着来自远方的花粉味道。光之战士还是那样惜字如金,但随信附的照片上有块涂鸦,显然是吉吉的手笔,小男孩跟随者大英雄,又踏上了新的旅途。哈罗妮保佑,愿他们的前方永远有惊无险。
而他也该开始今天的工作了。
齐尔走向放在门边的包裹,这是昨天半夜送来的,哥布林工匠委托他将这箱东西送给居住在河谷洞窟里的魔法师先生。
木箱上没有收件地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画得很仔细的地图,一条红线从先贤伟业碑开始,向着龙堡内陆低地方向延伸,经过悬崖边不起眼的豁口,通往沙利亚克河冲刷出来的浅滩,在靠近陆地方向的石壁上有个记号,那就是箱子里的东西预期抵达的目的地。
箱子上没有写收件人的姓名,送来委托哥布林工匠也不知道居住在洞窟里的人叫什么,田园郡的人都称呼他们为神秘魔法师。是的,他们,一共两位。
据市场那边的人说,两位魔法师比齐尔早些时候来到田园郡,不久之后便决定在这里定居,却不愿意居住在城市里,而是在郊外的河谷寻了处洞窟隐居。他们总是将自己包裹在厚重的斗篷里,帽檐放得很低,没有人见过他们的样子,他们也从不告知自己的姓名,就仿佛死守着某个天大的秘密。
生活在田园郡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愿公布的过去,这里的居民也自然习惯于尊重他人的隐私,只要你能够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样融入这里的生活,那么没有人会在意你姓谁名甚,是什么种族,来自何方,曾经做过什么。过去的旧账自有过去的人追讨,比起不相干的陈年往事,田园郡的居民更在乎现在与未来。
通往郊外的路很长,齐尔在脑海里拼凑着关于那两位魔法师的零碎细节,以此消磨途中无聊的时间。
所有关于那两位魔法师的情报,他都是在送信时从人们的闲言碎语中听来的,尽管无人得知魔法师的真名与容貌,但似乎所有人都直接或间接地领受过他们的好意。
自从他们来到田园郡,熙洛再也不用为了给孤儿院的孩子们省新鲜口粮而用三天前的饼当晚餐,魔法师中的某一位会定期送去丰盛的谷物与肉类,而另一位,按照茶凯碧与库洛的形容,他有着将孩子们的梦想告诉星星的超能力,宝石兽也特别喜欢跟在他的身边,就像喜欢明亮的生物追逐光芒那样。
而他们高超的医术更是令人惊叹,不论是垦荒的农夫们被锄头砸伤的脚,还是捕魔物的猎人们被野兽咬破的肩膀,或是横遭瘟疫留下病根的老人,以及不慎滑落河中溺水昏迷的旅行者,哪怕是哥布林工匠被机械齿轮折断的胳膊他们也愿意医治。
那两位魔法师跟哥布林族的关系尤其要好,借用昨夜送来包裹的那位工匠的说法,是一见如故,就仿佛已经熟识了一百年。他们总是有办法从中央工坊取来遗落在里面的图纸,青蓝之手的装甲巡逻兵在他们面前就跟废铁一样不中用,而作为回报,哥布林族也很乐意接受他们委托的工作,替他们加工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小装置。
不知不觉间,齐尔已经站在先贤伟业碑下,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远方有白色的鸟群自群山之巅升起,像云彩般变换着盘旋在蔚蓝的天穹,地图上红线的起始就在脚下,精确地指向悬崖边缘一块不起眼却坚固的灰色岩石,那里将会有一条羊肠小径沿着山崖蜿蜒,带领他去往河谷下方魔法师隐居的洞窟。
为什么魔法师都喜欢在山洞里隐居?还都专挑道路难走如同登天的地方?齐尔一边与沿途的灌木作斗争,一边暗自抱怨。调查员事件结束后,他曾受光之战士的委托,去更遥远的另一个洞窟拜访过大魔法师玛托雅,但那时他怀揣的只是封轻飘飘的信,而今日却不同了——哥布林托付给他的箱子不大却沉甸甸,稍微一个脚滑的趔趄就害得他失去平衡,一路从坡道上滚下来,叮铃哐当的,硬质的棱角差点戳破他的肩胛骨,齐尔断定里面肯定装满了金属制的零件。
可怜的青年揉了揉发红的膝盖,看了眼滚落身边的有些变形的箱子,幸好谷底的溪流边生长着茂盛的水草,鹅卵石上也覆盖着柔软的青苔,就像一张毯子那样接住了他的身体,否则他一定会在神秘魔法师的家门口摔得粉身碎骨。
如今他只祈祷这两位魔法师的家门口没有神经过于敏感的使魔徘徊,昔日在玛托雅洞窟外被会直立行走的青蛙用拐杖敲得脚踝起包的经历可不是什么值得重温的回忆。
事实上,齐尔的运气比他所希冀的更好,当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尘土,拾起那只要命的货物时,他意识到自己不需要再费功夫寻找地图上看起来只有一个红点的魔法师洞窟入口,浅浅的溪流对岸矗立着一个奇怪的机械装置,大概有十星码高,金属手臂像章鱼的触须那样七扭八歪,圆鼓鼓的肚子里隐约有类似火焰的光芒,看起来颇像是哥布林工匠们整日鼓捣的那些稀奇玩意。
有个人半跪在机械的前方,正埋头敲打机械下方一块新安装的钢板,他的注意力全都被手里的工作吸引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齐尔的存在。
这如果不是哥布林族所说的高仿真自动型工作人偶,那就只能是神秘魔法师本人。
“早上好。”齐尔招呼道,拍了拍手里的箱子。
专心工作的人蓦然回头,他的浑身裹着黑色的长斗篷,像是要将整个身形都隐藏在夜色里,但掀开的兜帽却让这企图功亏一篑,齐尔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伤痕,还有祖母绿色的双目。
不,这不可能。齐尔揉了揉眼睛,手指上沾染的灰尘使他感到更加干涩,眼前的所见使他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了亡者的鬼魂。
齐尔本能地想要后退,如果说异端审问局的生涯使他获得了什么教益,那就是永远能够预知到自己即将要倒大霉。他倒希望对面站立的是幽灵,这样他还可以有机会讨价还价,也许对方愿意接受他的生命和灵魂之外的馈赠,可如果不是,那么以对方的立场,杀人灭口是最优的选择。这河谷幽深隐蔽人迹罕至,眼下又是春雨泛滥的时节,即使他葬身在这里,别人也只会把这场不幸归结于发生得极不逢时的山体滑坡——站在对面的偏偏是那位擅长操纵陨石的白魔法师。
来自过去的幽灵放下手里的工具,慢慢地站起身,静静地注视着几乎石化的青年,随后抬起手,魔法的光辉环绕他的指尖流淌。
恐惧令齐尔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手里的木箱掉落到地上,刚好砸中他的脚,令他吃痛地叫出声,整个人摔倒在地。
“别害怕。”闭目的黑暗里穿来一声叹息。不管是过去的神学院天才还是今日隐居的魔法师,亦或是更为世人所知的苍穹骑士努德内,都没有意愿伤害无辜的人,尤其是对方曾经称呼自己为“前辈”。“你的膝盖在流血,我只是想为你治疗。”
努德内扶起齐尔,相比过去在教皇厅的时候,他的声音沧桑了些许,印象中淡漠的眼神却变得柔和。有什么东西磨平了这位魔法师心里坚硬如石的棱角,齐尔隐约猜到那是什么,却又不敢肯定,他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里放,只好望着脚边历经摔打终于裂开的箱子,挂着标签的零件散落于石块间,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我想这是给您的东西。”不知所措的齐尔在最恰当的时候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哥布林族的工匠委托我送来的,如您所见,我现在是个邮差。”
“是以太传动装置需要的齿轮,”努德内看了眼零件上的标签,“按照原先的预计应该在三天后完成,我告诉他们我会自己去拿,可没想到他们提前完成了,还如此热心地帮我送上了门。让他们知道我的住处是个错误,但那时也没别的办法,说来话长了。”
“他们似乎加了个班。”齐尔想起昨天半夜打开门时,哥布林工匠那张疲惫却兴奋的脸,即使跨种族的距离使他无法百分之百地解读出对方的表情,也能从雀跃的声音和手舞足蹈的比划里看出,哥布林们刚刚完成了一件困难而重要的事情。
“田园郡的哥布林工匠设计出了一种自动防御机械,用来对付青蓝之手遍布在郊外的那些战斗兵器。”努德内将地上的零件一一捡起来,仔细查看上面的标签,“他们打算用元素水晶中富含的以太来作为能源,于是邀请我参与到他们的工程里。我们进行了几次试验,结果都相当成功,只是稳定性不甚令人满意。检查过后我发现问题出来齿轮,原先的材料可以抵抗住高温与重压,却无法在以太的流动中长时间保持恒定。于是我重新修改了图纸,建议他们采用另一种材料。”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齐尔想起横行在郊外的自动兵器,他曾听哥布林族的工匠们说起过,想要制造一种防卫装置,安放在田园郡的郊外,如果这个构想能够实现的话,今后往来的旅人们将再也不用担心受到青蓝之手留下的危险机械的袭击。
“是啊,”努德内点头,“只是我不确定自己还有机会将它完成。”魔法师意味深长地看着齐尔,仿佛在他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寻找着某个问题的答案。
凭借着在异端审问局被魔鬼上司锻炼出来的敏锐,齐尔立刻明白了努德内话语里的含义。
“如果您指的是时间……”青年望着未完工的机械装置,异端审问局已经将他除名,而在今后可见的岁月里,他暂时寻不到重返伊修加德的理由,苍穹骑士也已经随着教皇阴谋的落败消失在魔大陆,他面前站着的只是一位热心的魔法师,而他如今也只是个新手邮差,“我想您大可不必担心这个,田园郡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习惯了耐心,要不然他们也不可能在废墟上建立起这样一座美丽的城市。”
“你说得对。”努德内转头,调试到一半的机械在他们说话时熄了火,但只要安装上新的更合适的齿轮,他就能再次让它动起来。“感谢你替我送来这些珍贵的零件,我相信它们会有用的,就算这次依然不行,哥布林们也会重新设计出更合适的,直到想要的得以实现。”
“需要我帮您吗?”齐尔挽起了袖子,一段日子的邮差工作使他锻炼出了些许肌肉,看起来比努德内纤细的胳膊结实得多,“如果您同意的话,这将是我的荣幸。”
努德内微笑着摇头,“我不知道该如何教一个新手迅速学会操作机械,但如果你正好有空,需要点什么来打发时间的话,不妨去帮帮奥默里克调制预防瘟疫的药水,为了孤儿院的那些孩子们,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
齐尔当然愿意,若不是坏心眼的同学偷偷改掉了他的入职申请,他本该进入教皇厅成为奥默里克学长的助手,而不是异端审问局沙里贝尔的跟班,虽然他从后者那里学会了很多安身立命的本领,但如今能够重新成为奥默里克的学生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在经历了可以写出一本书那么多的波折之后,他终究抵达了原本期望的未来。
“我该如何向那位前辈解释我的贸然到访?”
“你就说是我的疏忽。”机械臂后露出努德内的一只眼睛,“斗篷的帽檐影响我的视线,所以我将它摘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