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星期五不是让勒努的幸运日,事实上,哪一天都不是。五十年代的柏林就像一个厄运女神亲手制作的惊奇盒,随机开出危险、失败、灾祸、死亡,以及其他更加糟糕的事情,却唯独没有希望。
随着早晨的第一杯咖啡被送来的是一份尸检报告的副本,死去的是一位年轻的英国人,三年前来到柏林,对外的职业是电力维修工,真实身份却是军情六处的外勤。让勒努五个月前与他在咖啡馆认识,并迅速发展出用来掩人耳目的情人关系,只是他们分享的不是卧室里的床铺与枕头,而是从柏林各处收集来的信息与情报。
尸检报告显示,死者身上有好几处淤伤,后脑遭到了一连两次重击,凶器很可能是掉落在旁的啤酒瓶,最终致命的是颈动脉受阻导致的大脑缺氧,从现场留下的痕迹来看,他曾经试图反抗,但胃部的酒精使他的动作变得迟钝,最终被对方绕到后背活活勒死。死者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手表、打火机、外套……还有新买的布洛克皮鞋,被发现时他的身上只剩一件被撕破的衬衣、一双沾了泥水的袜子,还有一条脏兮兮的内裤。凶手将尸体藏在一幢老房子的垃圾通道里,却忘了掩盖地上的拖拽痕迹,也没有收走啤酒瓶碎片。
警方断定这是一起不成功的抢劫演变的谋杀。军情六处也同意他们的看法,英国特工在他死亡后三小时才接到通知去替他收拾房间,抽屉里的文件没有翻动的痕迹,护照和电报夹在一本《圣经》里,上面压着支票簿,刚冲洗好的照片挂在暗室的墙上,已经完全干透,底片一张不少地分类存放在信封里。斯塔西和他们的苏联表哥都没有来过,他们很可能并不知道这位电工的真实身份。
“所以说,这只是个意外?”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人怀疑地看着让勒努,像是要用他锋利的眼神从让勒努的大脑里刺探出办事不力的证明。这位来自巴黎的情报长官今天早晨刚到,柏林就用坏消息给了他迎面一击,这让他的心情十分不佳。
“目前看起来是。”让勒努选择了委婉的回答,“如果还有别的可能,英国人将会比我们更加关心。”
“真不幸,对他和对我们都是。”来自巴黎的长官吸了口雪茄,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就仿佛在谈论随时可以更换的螺丝钉,和一辆因为缺了某颗零件就行动缓慢的老轿车,“但我相信你并不只有这一个信息来源。”
“多得就像沙子,”让勒努回答,“但再多的沙子也比不上一颗珍珠的价值。”
“那就赶紧去交几个新朋友。”长官敲了敲桌子,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指责与不满,“派你来柏林可不是为了度假。”
“牢固的友谊需要时间培养,”让勒努指出,“而我现在只能从头开始。考虑到我们在柏林的实际情况,光是要在体育场【1】里找到一个对我们友善的绅士就不太容易,弗兰大街【2】的牛仔们甚至不肯浪费时间跟我去喝一杯咖啡。”
“你父亲做事时可不会找这么多借口。”对方敲了敲桌子,将雪茄按灭在烟灰缸里。
让勒努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他讨厌别人在这种场合提起父亲的名字,尤其大部分时候对方都在暗示他令那位可敬的上校蒙羞。
秘书在这时候敲门,带来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还有来自大使阁下的会议邀请。
让勒努趁机告辞,从宽敞但压抑的办公室逃走,冲进柏林寒意料峭的春天。他沿着街道慢慢行走,竖起领子以抵御迎面吹来的疾风,乌云在他头顶的天空层层积聚,就如同五十年代的法国情报员在柏林的日常,灰暗、沉闷、看不见一丝光亮。
报亭里的收音机正播报乔治六世的葬礼,沉重的圣咏时而被刺耳的杂音打断,街道上的行人神色匆匆,比起海对面的小岛上死去的国王,他们更关心午餐面包上的果酱与黄油。
让勒努在面包店门口停住脚步,看了眼手表,转身走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英国人的遗体是在离“忘忧骑士亭”酒吧三个街区之外的废弃公寓楼被发现的,根据酒馆老板的证词,他在吧台边一直坐到酒馆打烊,像是在等什么人,而对方却始终没有出现。由于用电管制的缘故,酒吧不得不在天黑前送走最后的客人,从他离开到死亡有将近三小时的空白,却没人看见他去了哪里,以及这期间里发生了什么。
他的死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让勒努盯着酒吧古朴却醒目的招牌。尸检报告与目击证词都指向同一个答案。但也许是曾经共事的情谊与任务失败的不甘心影响了让勒努的思考,他有那么一点不愿相信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而巧合地发生了。
让勒努推开忘忧骑士亭的玻璃门,走到在吧台的最中间坐下,老板对他投来同情的一瞥,吩咐店员送来一杯啤酒,“我请客,先生,请节哀。”
“谢谢。”让勒努挤出苦涩的微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和英国人就是在这间酒吧相遇的,对方主动向他递来橄榄枝,形式是通过电气管道传来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简短而直白的问候——“嗨,11号桌的,我可以请你喝杯啤酒吗?”
余下的事情就像是纸牌游戏,你来我往,彼此猜测对方的手里有没有自己想要的花色和数字,并琢磨该用什么样的排列组合去交换。让勒努从英国人手里获得了莫斯科意图干涉阿尔及利亚事务的证据和间谍名单,回报给对方的则是他牵系在斯塔西办公楼里的几根风筝线。他们偶尔也会一起行动,英国人是优秀的潜入者,他走起路来就像猫一样没有声音,擅长躲避探照灯和巡逻岗哨,让勒努则是天生的狩猎家,他继承了父亲有口皆碑的枪法,能够在马路对面的高楼里打中这边会议室任何一位的眉心,并且为自己留出足够的逃脱时间——实际上他一开始就是作为猎人被派往柏林的,在为外国情报与反谍报署除掉了几个眼中钉后,出于某种从未对他解释过的理由,他被正式招募为情报员,一手狙击枪,一手红玫瑰,成为谍海里游弋的一尾小金鱼。他的英国朋友并不知道这些,直到最后他们都没有向对方亮出底牌。
但他此时来这里并不单是为了凭吊。短暂合作了不到半年的搭档死了,他必须立即寻找新的,更可靠的,最好是能活得更久的情报合作者,以对得起巴黎付给他的薪水以及库尔西昂这个姓氏。
让勒努又要了一杯酒,离开吧台走到角落里坐下,看似漫不经心地观察着酒吧里的客人,从看报纸的先生、发呆的青年、闲谈的情侣中寻找可用的资源,或者等着他们带上货物来找他。
刚从战火中挣脱出来的柏林,情报就像是采矿场里的碎石头,遍地都是,只要垂手就能拾取,但大部分都是些没用的垃圾,或是伪装成美玉的废料,真正的宝石埋藏在更深的地方,要找到它们,光靠长镐与铲子是不行的,需要的是能够指引方位的人。然而手里握着藏宝图的人可不是每天都能遇见,即使偶尔幸运地碰上一两个,对方索要的报酬他也大概率给不出。让勒努从不责怪自己的祖国将自己推上了赌桌,还没有给他提供足够的本金,从泰晤士河畔的几间办公室到如今坐落在巴黎二十区的奶灰色大楼,也才不过十年多一点的时间,他无法向才将长成的森林要求太多木材,他只能为它尽可能地多输送养料,好让后来行走于此道的人多享受一点荫庇。
看来今天是不会有收获了。让勒努将没喝完的酒留在杯子里,起身付账。昨日他的英国朋友就是在这个时间离开酒吧的,从这里到遗体被发现的地点只有十分钟左右的步程,让勒努沿着将英国人指向死亡的道路行走,一边假装散步,一边留意这短短的距离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一个军情六处的情报员徘徊那么久。
旁边的巷子里有火光明灭了一下,让勒努顺势瞟了一眼,一个模样俊俏的青年冲他微笑,嘴里慢悠悠地吐着烟,一只手的拇指扣在皮带上,挑逗地往下拉了拉,露出衬衣下隐约可见的腰部轮廓。
“嗨,愿意陪我抽完这支烟吗,先生?”
【1】奥林匹亚体育场,英国军情六处在柏林办公地点。
【2】弗兰大街,美国中情局在柏林办公地点。
Chapter 2
让勒努抓住青年的肩,将他反过来按在墙上,膝盖顶着对方的腰。烟头从青年嘴边掉下来,落到泥水里,顿时熄灭。
“别急嘛,先生,”青年脸贴着墙壁,笑声暧昧而轻浮,“你不会想在大街上开始吧?”
让勒努对男妓没有兴趣,但方才的一瞬间他看清了,青年有些毛糙的裤腿下,是一双棕色的布洛克皮鞋,一边的鞋带有些磨损,右脚内侧有道划痕,是在斯塔西管辖的围墙外攀爬水管留下的,让勒努当时在外侧接应,他还记得他的英国朋友是怎么叹气的——“哎,真可惜。”
“是你干的?”让勒努压低声音质问。
青年不置可否,勉强抬高的手上夹着一张纸条,“半个小时后,我在这里等你,请一定赴约。”
让勒努取下纸条,快速地扫了眼上面的字,放开青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回到行人逐渐稀少的主街。他沿着来时的路走了一段,又钻进车站背后的小道,跨过一堵倒塌了三分之二的砖墙,从另一侧绕回遇见青年的巷子,那里已无人迹可寻。随后他朝街对面的百货商场走去,在橱窗前停留,装作检查自己的领带,利用落地玻璃观察身后的街道。没有人跟着。确信这一点后,让勒努才去往卡片上的地址,在一幢联排老屋中找到盛开着水仙花的窗台。
此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分钟。让勒努决定做个守时的人,他在楼下扫视了一圈,寻找狙击手可能埋伏的地点,马路对面教堂的钟塔和邮政局的楼顶花园,如果要他来选的话,这两个是最佳的位置,视野很好,不引人注意,又有可作为掩体的墙。
青年的邀请很可能是个圈套,面前这条漆黑的楼梯背后也许潜藏着斯塔西的暗杀小队,正等着他走进去自投罗网。让勒努不是会因为同伴的死亡而感情用事的类型,但他作为情报员的本能在这寂静的夜色里嗅到了有意思的味道,可能是塞满炸药的石坑,也可能是熠熠生辉的金矿。要想取得宝藏就不能惧怕蛰伏在上面的恶龙。让勒努去掉手枪的保险,慢慢接近狭窄的楼梯,脚下的木板有些年代了,随着他的移动发出尖锐的噪音,但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目标房号的门虚掩着,透出一丝温暖的灯光。让勒努用脚别开门,手枪所指的方向是一座淡绿色的亚麻沙发,巷子里的青年正坐在上面,好整以暇地往茶杯里倒水。
“但愿你不会讨厌玫瑰花和薄荷,”青年像是没有看到来者手里的枪,将盛满的茶杯递给让勒努,漂浮着花瓣的茶水清香四溢,冒着浅白色的热气,“忘了自我介绍,阿代尔斐尔·谢弗洛顿,英国人,军情六处。”
让勒努没有接过那杯茶,手里的枪也没有放下,“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自称阿代尔斐尔的青年表情无奈地叹气,“是我。我约他出来,故意放他鸽子,引他去安全屋,然后在那里把他灌醉,并在他离开的半道上偷袭他,杀死他,最后伪装成抢劫。”
“你难道指望我相信,军情六处暗杀了他们自己的情报员,却故意让尸体落在西柏林警察的手里,还派了五六个特工在死者的公寓里外忙碌,就为了伪装成毫无意义的抢劫案?”哪怕是最荒诞的三流小说也写不出如此没逻辑的情节。
“军情六处并不知道是我杀了他。”见让勒努不肯接,阿代尔斐尔将茶杯放回原处,“他们也不打算追查。那家伙只是个小卒子,只要没弄丢什么重要的东西,就不值得在死人身上浪费时间。但你却是个珍惜友谊的人,大晚上地还在故人的死地徘徊,恐怕早晚会发现我来不及清理的蛛丝马迹。所以我觉得还是直接告诉你答案比较好,这样我们两个都省事了。”
“那么请解释吧,”让勒努毫不放松地盯着阿代尔斐尔的眼睛,还有身体与四肢的所有动作,“你为什么要杀死你的同僚。”
“因为他为莫斯科工作。”阿代尔斐尔坐回沙发上,“指示他接近你的是苏联人,军情六处的身份只是他用来骗取你信任的工具,他早在两年前就不再把自己当作英国公民了。”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揭发他?”让勒努追问,“难道一个双面间谍的价值还比不上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因为我也是双面间谍,”阿代尔斐尔回答得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谈论一次偶然的出轨,而不是一桩致命的死罪,“当初正是我把他拉进了苏维埃的大家庭,还把他训练成了一条擅长挖掘的蚯蚓。只要揭发他就会同时暴露我。”
“那你又为何要杀了他?”让勒努问,“既然他是你在两个阵营的同事。”
“因为我不想再帮苏联人干活了。”阿代尔斐尔回答,“我曾经的选择是个错误,而我后来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打算改正。”
“而你想出来的洗刷自己的方法就是杀死另一边的伙伴,就像你曾经出卖自己的同胞?”让勒努讽刺地挑眉。
阿代尔斐尔静默了几秒,“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个错误的开始注定只能以错误的方式结束。”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让勒努盯着青年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在这样的距离与这样的光线,他甚至看不清那双瞳仁的颜色,“我建议你向军情六处自首,只要你交代的材料足够证明悔意,按照惯例他们是不会判你死罪的。”
阿代尔斐尔却叹息着摇头,“那样我就永远是一个罪人了。”
“我想不出你如何还能不是。”让勒努语调冰冷地指出。
“我要赎罪。”阿代尔斐尔无视他目光里的鄙夷,重音放在最后一个词,听起来颇有几分虔诚,“我要重新效忠生养我的祖国。被莫斯科策反的英国情报员名单可以填满好几张打印纸,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得到信任,这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我们?”让勒努敏锐地捕捉到可疑的主语,“你指望我在你的忏悔计划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信使。”阿代尔斐尔回答,“我不能直接把情报交给军情六处的人,他们一定会追问我来源,美国人同样不合适,他们就像狐狸一样多疑,但你就不一样了,你是法国人,有理所当然的立场与盟国交换必要的信息,也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保持情报来源的神秘。而你的上级正指望你挖掘猛料,以彰显巴黎情报部门在柏林的存在感。怎么样?合作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容我提醒一句,”让勒努稍微改变了身体的重心,枪口依然指向几步之遥外青年的额头,“昨天夜里你刚杀死了亲手策反的同事,我怎么能保证你不会哪天突发奇想又回去效忠苏联,而把我当作献给莫斯科的赠礼?我可不想只剩一条内裤地被扔进垃圾堆里。”
“嗨,公平点,我明明给他留下了衬衫和袜子。”阿代尔斐尔摊了摊手,一脸委屈的样子,跟快转为职业性的浅笑,“你不需要立即回答我,还有几天时间可以考虑,反正苏联人也没有指望我能让你一见钟情。”
“什么?”让勒努的太阳穴猛地跳动了一下。
“你该感谢你死去的搭档,他成功地使莫斯科方面相信你很重要,考虑到你父亲与戴高乐将军的交情,这也没什么好怀疑的。而现在他死了,莫斯科却不想断了对你的监视,于是我只好勉为其难接过这个任务。”阿代尔斐尔忽然露出好笑的表情,“在卢比扬卡的档案里,你是个……”
话没有说完,但让勒努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打算怎么做?”
“五天后法国特使的宴会,”阿代尔斐尔端起茶杯,“会有人介绍我与你认识,你要做的只是和我聊天,一起碰杯,到花园里散步,接受我再次见面的邀请。你刚失去了情人,正需要舒缓寂寞,而这时有一个盟友英国人与你相谈甚欢,一见如故,最后发展到床上也完全是水到渠成……”
“然而我有更好更安全的选择,”让勒努打断道,“我可以将你就地处决,然后向军情六处揭发你的叛国罪,他们一定会因此感谢我。”
“是的,你可以,当然可以。”阿代尔斐尔毫无惧色,“如果你甘心永远当个边缘演员的话,我无意阻拦你的自暴自弃。但假如你仍心怀远大的理想,希望伟大的法兰西情报局能够在柏林稍微有点存在感,那摆在你面前的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那家伙说的没错。让勒努无法反驳。阿代尔斐尔提供的,恰是他眼下正需要的,只是这“朋友”投怀得太主动,而且完全无法信任,即使让勒努愿意拿自己的性命与荣誉去冒险,他也必须考虑这么做是否会带来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
阿代尔斐尔没有催促,悠闲地喝着手里的茶,半分钟的沉默后,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扯平外套的下摆,“好好想想吧,库尔西昂先生,不管是叛国罪还是终身监禁,那都是留给我操心的事情,你什么损失都不会有,还能获得一个在舞台上大显身手的机会,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的合作呢?”
让勒努注视着朝门边走去的青年,按在扳机上的手指紧了又紧,最终松开。
“五天后见,”阿代尔斐尔抬起手,送给他一个飞吻,“离开前别忘记关灯,亲爱的。”
Chapter 3
让勒努片刻也没耽误地联系了在伦敦的同事,要他们查阅与“阿代尔斐尔·谢弗洛顿”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
他要的信息第二天清晨就发来了,详细到身高与鞋码。与其说阿代尔斐尔不懂得隐藏身份,倒不如说他的履历太过辉煌,根本无从掩饰,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合法途径知道他是谁。
阿代尔斐尔的父亲是国防部的谢弗洛顿侯爵,嘉德勋章的拥有者,与刚刚去世的乔治六世是剑桥三一学院的校友,阿代尔斐尔的少年与青年时代几乎完全复刻了父亲的模板,他在伊顿公学获得国王奖学金,之后进入剑桥三一学院,成绩单上最醒目的分数来自经济学与历史学,由于他同时精通德语与俄语,毕业的当年便被招募进军情六处,至于他在里面都做过些什么,就不是普通情报员的权限可以查阅的范畴。
传真过来的黑白照片上有阿代尔斐尔与父亲和两位兄长的全家福,还有他们与英国各界名流的合影,其中包括刚刚登基为女王的伊丽莎白公主和她的妹妹,以及众多远远近近的王室成员。这些照片至少能证明一件事情,青年的确是阿代尔斐尔·谢弗洛顿本人,而不是假借身份的冒牌货。
让勒努将所有的信息牢记在心里,随后卷起不再需要的纸张和照片,走到一公里外的河边,在桥下寻了处避风的死角,划亮火柴。纸叠得太厚了,火焰只能慢慢地从下方吞噬,沿着边缘散开的缝隙一点一点燃烧,黑色的灰烬不断被风卷起,飘向四面八方。
终于什么也不剩了,让勒努踩灭火星,朝着昨晚青年请他喝茶的公寓走去。
这回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穿着灰色的呢子大衣,丝袜上的泥点还没干透,有些违和地踩在拖鞋里。让勒努注意到走廊的墙边竖着一件棕色的的行李箱,这件东西并没有出现在昨晚的布景里,茶几上的奶瓶和毛巾也是,客厅里的婴儿好奇地看着门外的客人,津津有味地吃自己的手指,仿佛那是一块奶油巧克力。
“请问你找谁?”女人有些紧张地盯着让勒努脸上的伤痕。
“很抱歉,”让勒努后退两步,“我想我敲错门了,我应该上的是左数第四个楼梯。”
“这是左数第三个。”女人的手指扣在安全链上,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请原谅,”让勒努歉意地说,“这排房子长得全都一样,而我也不常来。”
孩子忽然哭了起来,也许是饿了,女人匆忙关上门。让勒努走下楼梯,却没有马上离开,目光逐一扫过马路边的花坛、雨棚,还有电话亭。昨日阿代尔斐尔下楼后显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藏身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静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等待他走远后又折返回到公寓里,将房间的陈列回归原处。那女人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兴许刚从娘家回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温馨可爱的小家里上演过什么样的剧目。
这些只是前奏,真正的表演安排在法国占领区的一间酒店。来自巴黎的大人物要回去了,驻西柏林特使为他安排了宴会,送别不是真正的目的,找个借口让军情六处与中情局的人来一趟才是。
但这跟让勒努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甚至没有被要求必须到场,要不是阿代尔斐尔给他留下了通往迷宫的线头,他更愿意在公寓的床上消磨晚上的时间。
踏进宴会厅的瞬间,让勒努就看见了阿代尔斐尔,在水晶吊灯的光芒下,青年的卷发漂亮得就像是一朵粉色的玫瑰,他脱下了巷子里的旧西服,换上了剪裁考究的黑色套装,胸前别着领针,口袋里露出半截手绢,与站在他跟身边的先生说着什么,时而发出的笑声淹没在音乐里。
阿代尔斐尔没有往这边看,让勒努也故意不去注意他,举杯站在舞池的边缘,假装百无聊赖,甘愿当一棵沉默的背景树。
有人走过来,是一位英国绅士,不到四十岁,举止斯文,说话时面露微笑,“晚上好,让勒努,上次见到你时还是个小男孩呢。”
“晚上好,艾略特先生【1】。”让勒努礼貌地与对方碰杯,与他打招呼的是军情六处伯尔尼情报站的站长,父亲在英国的老朋友的儿子,对他而言则是永远被拿来跟自己做比较的优秀的邻家哥哥,尽管他们根本没见过几次面,“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伯尔尼离柏林并不算太远,”艾略特指出,“叫我尼古拉,就像过去那样。你父亲的身体还好吗?”
“依然健朗,”让勒努回答,“跟过去一样喜欢钓鱼和打高尔夫。”
大厅的另一头,阿代尔斐尔结束了谈话,他的朋友挽着女伴的手走向舞池,青年原地站了一会儿,喝光手里的酒,朝自助餐台走去。为躲避侍应生满载餐盘的推车,他绕了个小弯,刚好经过艾略特的身后。
“阿代尔,”艾略特拉住他,“我欠你一个感谢。”
“晚上好,”阿代尔斐尔停住脚步,“您指的是什么?”
“领带的事,”艾略特提醒,“我妻子很喜欢你替我挑选的颜色,她说那跟我的眼睛很衬。”
“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艾略特先生。”阿代尔斐尔说得毕恭毕敬,俏皮地眨眨眼睛,自然而然地看向让勒努,“我是不是打扰你们谈话了?”
“不,一点也没有。”让勒努摇头。
“这是让勒努,我的法国兄弟。”艾略特向阿代尔斐尔介绍,又转向让勒努,“这是阿代尔,我的英国小朋友,我很惊讶你们两位竟然还没有认识。”
“现在成为朋友也不晚。”阿代尔斐尔朝让勒努伸出手。
“很高兴认识你。”让勒努握住,表情真诚得就像是第一次见面。
话题很自然地转向了他们的父辈,以及父辈们曾经参加过的战争。艾略特与阿代尔斐尔的父亲都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让勒努的父亲也是,他们在远去的硝烟里消磨闲谈的时光,直到艾略特先生的秘书走过来,指了指袖口露出来的手表。
“跟两位聊天真是愉快,”艾略特表情遗憾地说,“但我必须赶回伯尔尼了,希望苏联人没趁我不在的时候占领国会大楼。”
让勒努露出理解的笑容,阿代尔斐尔则抱怨了几句。他们陪伴艾略特走到外面的庭院,林荫道两边的椴树刚长了新叶,看起来还是光秃秃的,水仙的花期到了尾声,树篱边的蔷薇却正准备开放,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和里面的人一样等候多时。阿代尔斐尔主动代劳了秘书的工作职,替艾略特打开车门,祝他一路顺风,随后站在让勒努身旁,目送载着伯尔尼情报站站长的轿车驶进沥青般浓稠的黑夜里。
“但愿他能在车里小睡一会儿。”阿代尔斐尔收回告别的手。
“别告诉我他也跟你一样。”让勒努语调低沉。
“应该不,”阿代尔斐尔摇头,“但我也无法百分之百向你保证,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远比你想的凛冽,只要有一丝缝隙就能渗透到墙里。”
随后他们回到宴会厅,在窗边寻了座位,像所有初认识就情投意合的朋友一样,聊天,喝酒,微笑,故意选择些琐碎的话题,电影、音乐、小说……最后他们决定谈论美食。在抱怨盘子里的香肠烤得太油腻时,阿代尔斐尔脸上的厌恶并不像是在假装,至少远比他称赞孟席斯老头【2】时更真挚。
中途偶尔有人加入他们,有英国人也有法国人,但大部分都是英国人,寒暄,客套,交换些不痛不痒的看法,又在一两个话题之后离去。让勒努终于明白阿代尔斐尔为何笃定会有介绍人出现,因为整个军情六处就像是贵族的同窗会,不是毕业于伊顿就是毕业于剑桥,阿代尔斐尔与这里大部分的人都是校友,只要其中任何一个与让勒努说话,他都会看准时机走过来加入。
“这里真是太热了,”阿代尔斐尔扯松领带,有些不适地感叹,“简直像口蒸锅。我想到花园里去透透气,你来吗?”
让勒努打了个手势让英国人稍等,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酒,像是担心柏林春天的晚风会使他口渴。
阿代尔斐尔掏出手巾擦拭额头的汗水,他的脸颊红扑扑的,仿佛被酒渍过的樱桃,身后的窗外是被夜色笼罩得朦胧暧昧的花园,吝啬的路灯光只能照亮几步路远,其余的地方漆黑一片,花圃里香影摇曳,分不清百合还是马蹄莲。
不到半分钟后,让勒努放下酒杯,站起来,示意阿代尔斐尔可以到外面去了。
【1】尼古拉斯·艾略特,军情六处当时的伯尔尼站站长,贵族世家出身,父亲是伊顿公学校长。
【2】当时的军情六处老大,从当时几个著名情报员的回忆录来看,这人的智力水平完全无法胜任这个职务。
Chapter 4
他们开始偶尔见面,去看电影,或者打网球。阿代尔斐尔将让勒努带去“金碟”俱乐部,介绍给他在柏林数年间结交的牌友,混迹在这销金窟的大多是些富裕却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也有靠战争和物资封锁发了财的资本家后代。阿代尔斐尔的牌技不错,就像他的间谍生涯,只要他不想,他就不会输。让勒努没花太多功夫就与那里的酒保与荷官们混得脸熟,即使阿代尔斐尔不在,他也会时不时地挑个清闲的下午坐在牌桌边消遣到夜幕降临,或者到吧台去喝上几杯,在他们谈论起阿代尔斐尔时露出微笑。
活跃在异国他乡的情报官们通常都在外交处有个明面上的职务,二等秘书,文化参赞,有时也只是翻译,司机,但阿代尔斐尔是个例外,他的身份就是阿代尔斐尔,在西方和东方两个既平行又交叠的舞台上,他扮演的角色就是他自己,一个年轻漂亮,富有大方,又受过高等教育的贵族青年。他凭借着这样的身份去接近那些裤腿的泥沙里沾着金子的人。大部分时候用钱收买,最简单,而且高效;有时候满足对方的幻想,德意志帝国的首都不乏对贵族生活抱有不切实际的迷恋的人,比如东柏林的一个警察,坚称自己是腓特烈大帝的后裔,理由是他的母亲给他看过一枚18世纪的银币,还有一张绣着猎犬的丝绸手帕,破得就像耶稣裹尸布一样,被这个狂热的男人视为圣物,慷慨的英国人带他去了配得上贵族身份的高级餐厅,吩咐服务员送上还为他安排了巴伐利亚州的旅行,在能看见霍亨索伦城堡的郊外,几杯黑啤酒灌下肚后,腓特烈大帝的血脉传承者就成为了英国人忠实的朋友,而潜伏在东柏林的线人们也因此逃过了好几次搜捕;性是最后的手段,跟通俗间谍小说里描写的正相反,它并不时常奏效,或者更确切地来说,就像人体炸弹一样,杀伤力巨大,但需要严格考虑时间、地点,制定详细的计划和精确的部署,越是有价值的目标越要小心接近,耐心等待,太近会打草惊蛇,太远又怕对方跑掉——这正是让勒努目前身处的游戏,他既要显示出对阿代尔斐尔的兴趣,又要在对方太过热情时表现得迟疑和谨慎。
三月的时候,阿代尔斐尔去了趟伦敦,一周之后返回柏林,邀请让勒努去他的公寓,在夏洛腾堡,沿着康德大街走,从面包店左边的路口拐进去,一排半人高的铁栅栏包围着宽度三米左右的草坪,顺着右边数到第五扇门,一楼被划给了书店,二楼便是谢弗洛顿侯爵的小儿子在柏林的寓所。让勒努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打量这间套房,像逛博物馆那样欣赏柜子里的瓷器,暗自计算布置这样一个豪华舞台的开销可以养活多少外勤。
阿代尔斐尔站在昂贵的土耳其地毯上,一边用眼神暗示窃听器安装的位置,卧室床头、台灯后面、衣柜、客厅写字台……一边解开领带,而后是衬衣的扣子。
让勒努并没有立即走过去抚摸他,而是一言不发地靠在门框上,如果苏联人在这屋子里装有眼睛,他们一定会认为让勒努是在欣赏阿代尔斐尔美丽的肌肉轮廓,又或者在思考这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你想我继续还是把衣服穿上?”阿代尔斐尔的声音柔和而平淡,就好像在询问要不要带雨伞出门。
让勒努替自己倒了第二杯酒,慢慢地喝下去,像是意图借助酒精熄灭某种念头,或是浇灌出某种决心。短暂的安静之后,房间里响起布料被撕破的声音。
阿代尔斐尔熟练地跪下,替让勒努解开皮带,仔细地斟酌手指的力度,优雅而克制,而后俯身下去。让勒努抓着他的头,手指纠缠在发丝里,往下按。
让勒努并不常跟柏林认识的人做爱,没有必要就不做,跟死去的英国人就没有,那时他们只是运气不佳,毫无防备地跟苏联流动暗哨撞个满怀,对方的目标甚至不是他们,而是中情局远道而来的新玩家,只是美国人成功地躲进了暗处,而他们正好站在路灯光下,除了接吻外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为何让勒努会在午夜时分到这里来约见一个电工。
这是让勒努过去所以为的,而现在看来,苏联特工出现在那也许并不是因为他们运气不好,那组人的目标或许就是让勒努和他的英国搭档,只是美国人刚巧也走了这条路,几组人撞在了一起,美国人趁机逃走,而让勒努决定临时加戏。这场没有剧本的即兴演出使苏联人以为他们得到了一直以来想要的,让勒努的弱点,也提升了英国人在他们眼中的价值。
让勒努猜想,英国人一定是太急于想要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才没有向他的苏联老板坦白当晚的真相。那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吻,只是嘴唇轻轻触碰,手掌和衣领遮挡住侧脸,没有用到牙齿或舌头。但正是这个被敌人定义为亲密关系的动作,这个早已记不清细节的吻,将他引向阿代尔斐尔精心布置的游戏。
第一轮结束,说不清是谁赢了。让勒努睡到傍晚时分醒来,夕阳冷冰冰的光照射在床单上,整个公寓就仿佛浸在隔夜的香槟里,弥漫着酩酊浓郁的气味,却令人提不起任何胃口。
阿代尔斐尔半个身子裸露在外,汗湿的皮肤摸起来冰凉,身体蜷缩起来,也许是冷,让勒努的领带绑在他的手腕上,制止了他将毯子扯过来。当你不确定睡在身边的人会不会趁你不备意意图不轨时,采取必要的防备是理所应当的,让勒努巧妙地将他的保险措施隐藏在的欢爱的糖衣下,看起来就像是一种不算太冷僻的情趣。
但在从阿代尔斐尔那里获得足够多的情报前,他还不能让英国人死于着凉引起的肺部感染,于是他取回领带,披上外衣,将毯子覆盖在青年布满痕迹的身体上,并顺手掖紧边缘。
阿代尔斐尔含混地哼了一声,眼睛依然紧闭。
让勒努穿好衣服,走到客厅,拿起酒瓶晃了晃,手肘碰到墙边架子上的网球袋,抽绳没有拉紧,里面的小东西争先恐后地掉出来,消失在沙发背后和书桌下的暗影里。让勒努叹了口气,放下酒瓶,挽起袖口,弯下腰。卧室里的呼唤打断了他。
“你要离开了吗?”阿代尔斐尔慵懒地打着呵欠。
“是的。”让勒努直起身,走回卧室。
“我还期盼着你邀请我共进晚餐。”阿代尔斐尔理了理头发,毯子从他的肩膀上滑落,露出胸前白皙的皮肤,一枚红印刺眼地烙在左侧。
“我很想那么做,”让勒努面露难色,“但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必须赶紧赶回莱尼根多夫。”
“是的,当然了,”阿代尔斐尔倒回床上,望着天花板,“你不如直说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不,怎么会呢?”让勒努走到床边,安抚地亲吻他的额头,语调十分抱歉,“我是真的必须走了,巴黎远在一千公里之外,却总有让我忙不完的事。我请你吃明天的午餐好吗?”
阿代尔斐尔耸耸肩,翻了个身,床单和枕头发出窸窣的声音,就像是有某种啮齿类在里面爬过。
那之后他们连续两周没有见面,就像是两个激情过后谨慎地思考还要不要继续的年轻人。
三月末的时候,他们在“忘忧骑士亭”酒吧外偶遇,让勒努正推开玻璃门出来,而阿代尔斐尔刚巧路过,穿着熨烫整齐的衬衣,领口系着让勒努留在客厅沙发上的领带。
“如果你想请我吃午餐的话,现在是个好机会,”阿代尔斐尔摘下嘴里的香烟,白色的雾随着他说话的吐息飘扬,一阵风就飘散了,“还是说你又有事情要忙?”
持续了整个白天的暴雨刚停,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一对推婴儿车的夫妇路过,对面的电话亭里有位身材高挑的女人正对着话筒说着什么,目光很自然地扫过马路,街角的联排屋门口坐着位安静的老人,正借着不甚明亮的太阳光阅读一份落了屋檐水的报纸。让勒努好奇地猜测,他们中的哪一个是东边派来的眼睛,他愿意把赌注压在推婴儿车的夫妇身上,因为车轮碾过花坛里冲下来的碎石子时他们并没有减速。
“是有点事,”让勒努抬头看了眼逐渐变薄的云层,“我要去邮局寄信。如果你不介意等我十五分钟的话,我知道选帝候大街有个好地方,厨师全都是法国人,你一定会喜欢。”
“那还等什么?”阿代尔斐尔将烟头按灭在旁边的垃圾桶,“我们走。”
Chapter 5
午餐当然不是目的,之后的才是。
“屋子已经打扫干净了,”阿代尔斐尔将红玫瑰插在花瓶里,那是他们路过花店时,他为自己挑选的,“你走之后我就开始清理。一个优秀的情报员不会注意不到安装在情人家里的窃听器。”
“如果我视而不见,他们只会更加怀疑。”让勒努俯身去闻玫瑰的香气,为了显示风度,他为这些花付了账。
“我不可能每次在你弯腰捡球的时候都把你叫回卧室,”阿代尔斐尔坐到沙发上,外套脱在一边,“我就是这么跟他们抗议的,承蒙您精湛的演技。而他们也并不指望你会在我的床上一口气背诵出三个国家的间谍名单。”
“我倒是有可能把克林姆林宫的住户们挨个诅咒一遍。”让勒努走到他身边坐下,“每次都用不一样的词。”
阿代尔斐尔轻轻地笑起来,盯着让勒努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靠近亲吻他眼睛上的伤痕。
还要继续表演吗?让勒努挑起眉毛,不怎么确定。
给他们真的。阿代尔斐尔用眼神回答,十分坚决。
“先说好,”让勒努用手指找到对方的唇,轻轻地摩挲了一会儿,“我不会给你任何情报作为交换。”
“不需要。”阿代尔斐尔稍微拉开距离,脱掉已经解开的衬衣。
“很好。”让勒努点头,不知道是在评价这桩交易,还是阿代尔斐尔对他展露出来的身体。
即使看不到也听不到,等候在剧场外的观众依然能够通过演员散场后的表情与仪态判断剧目是否精彩。他们也许伪装成冰淇淋小贩,或是卖报纸的,水管工,邮差,甚至扮演阿代尔斐尔的邻居,将相机镜头藏在甜品箱或着阳台上的杂物背后。他们是最挑剔严苛的戏剧评论家,动不动就判演员的死刑。
让勒努把青年抱起来,扔到卧室的床上。天气已经开始变得温暖,窗外不知种类的鸟鸣叫了几声,被皮鞋落地的重响惊飞,留下一串快速远去的振翅音。
自此以后,他们的大部分碰面都结束在汗津津的床单上。让勒努不再捆着阿代尔斐尔的手腕,而是在余韵中搂紧还在喘气的青年,臂膀环着对方的腰,以免对方在他熟睡时悄悄起来。他也逐渐不再只在白天到访,偶尔也会晚上光临,故意挑些糟糕的日子,抱怨巴黎的吝啬与线人的贪婪,惋惜同事的死亡。
阿代尔斐尔显然知道该如何安慰失落的情人,他永远热情,而且耐心,带着永不褪色的笑容。让勒努已经不好奇阿代尔斐尔是如何在伦敦和柏林都百战百胜,因为他给对方的筹码永远货真价实,不论是钱,是性,还是爱。
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让勒努开始把阿代尔斐尔的名字写进例行报告,只描述友谊的部分,还有因此获取的线索与情报,没有提到死去的英国人,也没有提到苏联,以及其他巴黎没必要知道的事情。
他们自始至终都格外谨慎。阿代尔斐尔从不把情报直接送给让勒努,他只会指出大致的方向,有时是一串档案编号,或者斯塔西总部里的一个名字,标记在藏宝图上的点离目标通常还剩一半距离,需要让勒努带着他勤勉的法国同事们掘地三尺去找寻。每当行动开始时,让勒努都会提前抽动手里的风筝线,去见几个有关无关的线人或者到“忘忧骑士亭”去买点含金的矿渣,因此当最终获得的文件被送往巴黎和伦敦时,斯塔西和他们的苏联表哥都以为那是法国人凭自己的嗅觉找到的。
稍微不高兴的只有美国人。为了应付苏联人那边的工作,阿代尔斐尔在三个占领国中选择了美国来作为喂给苏联人的饵料,大多是些无法在短期内利用的信息,但价值十分珍贵,足以使远在莫斯科的人相信,谢弗洛顿家的小爵爷仍在为红色帝国兢兢业业地工作。
夏天到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英国情报官都在悄悄高兴一件事,阿代尔斐尔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却在公寓里一口气倒了三杯香槟。
“我们到底在庆祝什么,”让勒努晃了晃酒杯,在柏林这片荒芜凋敝的废墟上,这样一瓶酒的价格足以让普通工人养家糊口一年,只要他的孩子不超过五个,“莫斯科给你发苏联英雄勋章了吗?”
阿代尔斐尔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就像被藏在鞋里的毒蝎子蛰了一口。让勒努意识到玩笑有些过分,想说点什么来弥补。但阿代尔斐尔已经恢复平和的笑容,“我终于有机会捉住他了。”
“谁?”让勒努问。
“他有一百个名字,”阿代尔斐尔端着酒杯,目光落在浅金色的液面,“但在军情六处的档案里,他叫哈罗德·阿德里安·罗素·菲尔比,我的老师,曾经的朋友,也是如今最大的敌人,我们都叫他金。”
这个名字在让勒努的脑海里激起了涟漪,无数张脸和事件快速闪过,最后的画面停留在遥远的新世界,“华盛顿大使馆里的那个?”
“不错。”阿代尔斐尔靠在身后的柜子上,“他在加入军情六处前就已经开始为苏联人效力,正是他招募了我,并将我培养成效忠苏联的双面间谍。军情五处早就开始怀疑他,我也看准时机递上匿名检举材料,将所有的证据全都附上,其中包括我冒险从苏联人那里获得的电报,上面有他的职务和代号,还有泄露自华盛顿大使馆的情报副本。中情局的人相信了我,军情五处也对他进行了审讯,可他军情六处里的朋友实在太多,孟席斯老头什么都听他的,艾略特更是对他深信不疑,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是让他被军情六处解职,这不但不能阻止他继续为苏联人效力,反而让他收获了许多同情,他在伊顿和剑桥的同学都把他视作五处与六处之间的政治斗争牺牲品,以各种方式要求上层为他恢复名誉。现在孟席斯老头走了,新来的不管是谁都不会更糟糕,我甚至听说,军情五处的怀特先生会成为六处的新任负责人,当时正是他负责了对金的审讯。他不信任金。我可以这个机会将潜伏在英国情报部门的苏联间谍一网打尽。你不喝一杯吗,亲爱的?”
“最后一杯,”让勒努将杯子伸过去,“厨师必须保持清醒,以免切菜的时候划破手。”
“是我喝太多了吗?”阿代尔斐尔替他倒上,眨了眨眼睛问,“为什么我听不懂你话里的隐喻?”
“就是字面意思,”让勒努将杯子凑到唇边,缓慢而珍惜地喝完,“你只需要向我保证,你厨房里的家伙全都能用,炉灶边那几个按钮不是启动原子弹的开关。”
“那就得问上一任房客了,”阿代尔斐尔耸肩,酒瓶里的酒沿着玻璃壁慢慢滑下来,“到这来以后我只用过水壶。你想在厨房做吗?”
“我只是在考虑发挥灶台的真正作用,”让勒努放下杯子站起来,“可要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只用开水是不行的。”
“但客厅里的电话就可以,”阿代尔斐尔往书桌上看了一眼,“我要是饿了就让他们送来,或者自己下去吃。你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我有情人的话,我会想要与他分享餐桌,”让勒努回答,“上面摆满各种菜肴,每一样都出自我这双手,从调味的酱汁到蛋糕上的糖纱,全部。我会观察他喜欢什么,以此决定放几份糖,小心地调整盐和胡椒的比例,还有料酒倒入的时机,就连蛋糕上的奶油也会选择他喜欢的颜色。拿起刀叉的那一刻他就会知道我有多爱他。”
“这就是你带着芫荽和胡萝卜来找我的原因吗?”阿代尔斐尔盯着走廊桌子上的绿色植物,“我还以为你打算在我的阳台上养兔子。”
“喂兔子要用苜蓿,而且是晒干的。”让勒努温和地否定了他的想法,“胡萝卜水分过多,会让它们拉肚子,芫荽也不行,香味太浓。我猜你从来没有养过兔子。”
“养过一两天,在公学宿舍里,我在郊外的树林里捡到它,很小,眼睛才刚睁开,吃不动草,我只好用牛奶喂它。”阿代尔斐尔说。
让勒努露出好奇的表情,“后来呢?”
“隔天就被查房的学长发现,要求我立即处理掉,因为它的粪便味道实在是,太臭了,有损宿舍的形象。”阿代尔斐尔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让勒努也没有追问兔子的结局。楼下的门铃在他研究炉灶使用方法的时候响起。
“是餐厅送货员,早晨预定的,我让他们送到这里。柏林的市场买不到足够优质的肉,只有高级餐厅的采购员才知道在哪能弄来最好的东西,收买一个餐厅经理比发展一个线人容易多了,还不用安抚他的家人。”
阿代尔斐尔抿了抿唇,最终也没有抗议让勒努的自作主张。
让勒努走下去开门。对面的窗帘动了一下,也许是在观察送货员有没有在渗血的牛排上写暗号,或者在鹌鹑翅膀下藏微缩胶卷。
阿代尔斐尔跟在他身后,在他接过牛皮纸袋时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塞到送货员的手里,祝福他全家一切都好。送货员不敢相信地看了眼面额,连声道谢,跳上自行车,高兴得忘记踢掉后轮的撑杆,才骑出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
两个年轻人抱着袋子上楼,将冷冰冰的肉和玻璃瓶里的调味料搬进厨房。
接下来是让勒努的魔术表演时间。
阿代尔斐尔主动提出要帮忙,才削了半个土豆之后就被驱逐到客厅,只好坐在沙发上看新买的畅销书。关于战争的故事最近开始流行了起来,每位作者都宣称自己是亲历者,发誓书里所写的全是真事。阿代尔斐尔翻了几页就合上,他知道战争不是这样的。
厨房里飘来的香味越来越浓,即使已经吃过了午饭,在客厅里等待的人也依然觉得折磨,最后索性躲到卧室里去睡觉。宁静不被打扰的睡眠对情报员来说是奢侈品,在这个午后,阿代尔斐尔久违地拥有了。
傍晚时分,让勒努叫醒他,客厅已经变成了宴会厅,餐桌上还插着一束剪去尖刺的长茎红玫瑰,叶片上挂着水珠,显然是临时出门买的。
阿代尔斐尔没有询问让勒努从哪获得的钥匙,他的目光完全被盘子里的食物吸引了。
“庆祝你没有获得苏联英雄勋章,”让勒努以这种方式表示抱歉,“顺便摆脱了智力水平堪忧的上司。”他将阿代尔斐尔按在椅子上,系好餐巾。
牛排看起来色泽鲜嫩,生熟正好,蛋羹的表面光滑,点缀着肉末和香葱,火腿全都切成一样厚薄,均匀地淋着蜂蜜,阿代尔斐尔犹豫了一会儿,将叉子伸向散发着迷迭香和鼠尾草味道的烤鹌鹑。
“味道怎么样?”让勒努凑到耳边问。
阿代尔斐尔抬起头,冲他微笑,“我宣布你得到了我的心,从今往后你在床上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Chapter 6
让勒努决定留下来过夜。雨点在他们亲吻时落下来,狂风在建筑物之间呼啸,行道树的枝叶刮擦着玻璃窗。卧室的窗帘时而飘动,时而静止,像是在与某种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一会儿输,一会儿赢。战局僵持到闪电与雷鸣接踵而来的时刻,窗台上磨损的插销忽然叛逃,玻璃窗霎时间张开,撞在外墙上发出可怕的声响,侥幸没碎,窗帘英勇无畏地冲向密集的雨水,像两面骄傲的旗帜,在席卷柏林的暴风雨中狂乱地飘扬。
突如其来的凉意使阿代尔斐尔打了个寒颤。让勒努从床上爬起来,费力地合上窗户,插销已经无法使用,他环视了四周,用脚趾将地上的长裤拨过来,口袋里的钥匙扣可以拉伸成铁丝,勉强充当替代品。
风雨被重新隔绝在外面。回到床上时,让勒努的额发全都湿了,鬓角沾着树叶。冰凉的雨水带走了性爱残余的狂热,迷乱的情绪退潮后,某件事像嶙峋的礁石那样浮出水面,这一次,让勒努决定不再强迫自己无视它。
“伊顿与剑桥毕业的贵族少爷为什么要成为苏联间谍?”
“这算是拷问吗?”阿代尔斐尔还没结束,他喘息着,身体微微弓起,背部摩擦着床单,话语听起来含混不清,带着一种半真半假的嘲讽,“你的癖好可真特别。别人会蒙上我的眼睛或者用皮带抽我,也有人喜欢把我吊在床柱上……还是说,听我忏悔能让你在五分钟内再来一次?”
让勒努不理会他的刻薄,将颤抖的青年拉进怀里,用手帮他,“我问的是菲尔比。”
随着一阵呜咽,阿代尔斐尔的身体在颤栗中松弛下来,他翻身环住让勒努的脖颈,露出戏谑的微笑,“你问的是我。你认为我们一样。你问他,就是在问我。”
让勒努沉默几秒,放弃了否认,将毯子拉过来,搭在阿代尔斐尔裸露的肩部,“你可以不回答。”
阿代尔斐尔望着天花板,慢慢地移开视线,地毯上散乱着从床上踢下去的衣服,版图一直延伸到墙角。只需要一秒钟他就能跳下去,拿起自己的衬衫,穿好,躲到客厅去,这样他们就不是“在床上”了。让勒努以为他会这么做,但阿代尔斐尔没有。
“谁让我答应了你呢?”阿代尔斐尔耸肩,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仿佛只是在玩一场输掉的真心话游戏,他支起身体,从床头柜里找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拿在手里,细长的白烟缓缓地飘向天花板,“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一个可耻的叛徒,出卖祖国的罪犯……但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我的祖国和人民,你会相信吗?”
让勒努握住他的手腕,低头,凑过去吸了一口,“取决于你接下来的解释。”
阿代尔斐尔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幅风景画,那上面有一个穿白衣的小孩,站在蝴蝶飞舞的花园门口,望着通往远处田园的蜿蜒小径。
“我是出生于贵族,可我并不喜欢我周围的那群人,他们虚伪,矫饰,视特权为理所当然,对平民的痛苦毫无同理心。他们中很多人认为人天生有高贵卑贱之分,相信一些人生来的价值就是为了服务另一些人,碍于政治需要他们不会在收音机里这么说,但在贵族的俱乐部里他们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十几岁的时候我就看透了他们的虚伪和冷酷,可我作为他们的一员,又没办法逃避他们的游戏规则,这让我万分痛苦,甚至尝试过自杀,但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我无意间在图书馆里看到了一套书,两个德国人写的,他们认真地思考了人类痛苦的原因,并描述出了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的人人平等的世界。那正是我十分向往的。于是我加入了读书会,他们又介绍我去一些沙龙,我在里面认识了许多跟我一样出身于贵族却讨厌特权的青年,我们聚在一起诅咒不平等的世界,致力于寻找让全人类变得更加幸福的方法。
“菲尔比是在我刚升入剑桥的那年秋天找到我的,他到读书俱乐部来听了我的演讲,并且在结束后请我喝咖啡,在成熟年龄的人中,他是唯一愿意听我倾诉理想的,我很快便信任了他,把他当做我的人生导师,相信他对我说的一切……某一天,他约我到河边散步,是第二年了,冬天已经过去,天气开始转暖,树上的叶子都是绿色的,草丛里盛开着野花,水里还有天鹅在游弋。我们坐在树荫下休息,他告诉我说,光明而又美好的世界其实并不遥远,我们的伟大理想已经在现实世界有了最初的萌芽,只要我足够勇敢,信仰足够坚定,就有机会亲手浇灌这棵幼苗并见证它成长为参天巨树。他的话总是很有说服力,微笑也相当蛊惑人心。于是我接受了他的教导,从大学时代开始学习做一名间谍所需要的一切。毕业后他为我谋划了在军情六处里的职位,推荐信还是艾略特的父亲写的。就这样,我成为了苏联安插在西方世界的一枚棋子,每一步行动都完全由他们摆布。”
“他有很多学生吗?”让勒努问。
“非常多,多到你无法相信,”阿代尔斐尔回答,“有的在军情六处,有的在中情局,中东和北非也有。大部分都是像我这样的人,年轻,出生优渥,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一副可以利用的好皮囊,天真而狂热地向往着没有黑暗的世界,时刻做好准备为光辉的理想献身。”
“好吧,”让勒努打了个手势,当不确定说什么合适时,他就会习惯性这么做,“我并不怀疑你的动机是出于全然高尚的目的,可有一点令我觉得非常费解——你为什么坚信苏联所走的道路就是正确的?”
“因为我从未真正去过莫斯科,”阿代尔斐尔回答,“我所知道的关于苏联的一切都是菲尔比向我描绘的,他将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形容得无私伟大,就好像他们身来就肩负着拯救全人类的使命。对一个还没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这种宏大的英雄主义理想就像鸦片一样使人迷醉。而且那时英国已经向法西斯宣战,大街小巷的收音机里都是德国纳粹的暴行,这使我更没理由不相信,在这场战争中付出了最惨痛牺牲、做出最突出贡献的国家与人民正是法西斯主义所代表的专制与强权的对立面,是人人平等与没有剥削和压迫。那时的我太年轻,涉世未深,分不清英雄的人民和统治着他们的国家,我向往着美好的光明的未来,却最终走上了与之相反的道路。你知道在苏联他们是如何对待不同政见者的吗?”
让勒努点了点头。没有人不知道,只要他们买得起收音机和报纸,并且没有住在被苏联统治的那一边。
“没有任何人应该仅因言论和观点就遭受那样的对待。”阿代尔斐尔的声音里夹杂着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恨,“卢比扬卡广场里的那些人将艺术家和学者视为危害国家的罪犯。可是交响乐和诗歌有什么错?音符和字母比子弹更厉害吗?为什么要禁止人们欣赏电影和阅读书籍仅仅因为它们来自西方?纳粹烧书的时候我希望他们下地狱,可同样的事情却在苏联以持久的方式发生,纳粹设立了数不清的集中营而在西伯利亚也有绵亘无垠的劳改农场。菲尔比将这些称为实现理想的代价,可我不同意,世间哪有必须通过恶行来实现的善愿?就算有,将来也必须付出更沉重的代价去修正。【1】”话音结束了,他对让勒努弯起嘴角,目光里充满难以解读的笑意,“现在怎么样?我的忏悔和自白是否取悦到你?”
让勒努按着他的肩,温柔却沉默地亲吻他,又意犹未尽地分开,“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忠诚不是跳房子游戏,你不可能总是在河流的两岸摇摆,觉得这边太冷就过去,觉得那边太热又回来,你必须为你的双脚选择一个牢固站立的地方,从此不再涉水——我可不想哪天接到命令要我处决你。”
“你觉得他们会派你来?”阿代尔斐尔歪着头,这个假设在他的眼睛里产生了奇妙的情绪反应。
“最好不要,”让勒努抿了抿唇,“但我跟你走得近,你知道他们的行事风格。”
阿代尔斐尔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算是肯定,“那你会下不了手吗?”
“不会,”让勒努摇头,“但要打碎曾经亲吻过的头颅总归不会令人特别舒服。所以拜托了,阿代尔,”他戳了戳青年的肋骨中间,“看在我曾经填满过这里的份上,不要逼我做那样的事。”
阿代尔斐尔捉住他的手,亲吻棱角分明的指节,“放心吧,我已经不是高中生了,没那么容易移情别恋。我依然不认为我的理想是错误的,我相信它有朝一日定会成为现实,只是这个世界暂时没有做好接纳它的准备,文明的土壤还不够肥沃,不足以让光明的花朵诞生。人类只能耐心等待。而我现在需要一杯咖啡。”
“十分钟。”让勒努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向他许诺,“十分钟后你会得到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上面还有拉花,你最喜欢的图案是玫瑰对吗?我已经见你在餐厅里点过五次了。”
“你连这个都会?”阿代尔斐尔表情夸张地惊叹,“你到底为什么成为了间谍而不是厨师?不过今天我想要不一样的。兔子可以吗?或者一只知更鸟。”
“你可以两个都拥有,”让勒努俯身吻他的额头,鼻尖轻轻蹭着冰凉的皮肤,“我想兔子不会讨厌和知更鸟做朋友。糖还是一份吗?”
“嗯,老样子。”阿代尔斐尔枕着手臂,舒服地陷在温暖的毯子里,忽然神秘地笑了起来,“也许我该把你介绍给一个人,他以前是我的同行,海军情报处的,不过有些年不干情报了,最近听说他想要成为小说家。你的形象倒是挺符合他对男主角的预期,英俊,潇洒,体贴,无所不能,如果以你为写作素材的话,他一定会在每本书里都给你安排两个年轻貌美的情人。【2】”
“一个就很难满足了。”让勒努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来,“两个的话除非给我三份工资。”
他端着咖啡走到床边,温热的白气蒙上英国人漂亮的绿眼睛,微漾的深棕色的液面上,知更鸟小姐正与草丛里的兔子先生说悄悄话。窗外的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了,夜色宁静幽谧,黎明还有很长时间才会到来。
次年春天,军情六处的负责人尘埃落定,不是许多人先前预测的怀特,而是刚从军队退役的辛克莱尔,但直接影响到阿代尔斐尔的门户清理计划的,是另一件事。
【1】原意出自莎士比亚,这里是化用,含义不变。
【2】这先生是伊恩·弗莱明,即使对这名字不熟悉,也一定听过他作品的主人公的名字——詹姆斯·邦德。《007大战皇家赌场》就是在这场对话的次年初完成的。
Chapter 7
1953年初的残冬去得特别晚,春天寒冷又阴雨连绵,收音机里反复播放斯大林的逝世,这位历史巨头的陨落在克里姆林宫里引发了一场地震,即使远在一千六百公里外的柏林,也能感到连续不断的余波。
让勒努的线人在约定外的时间请求联系,声音听起来焦躁不安,好像一只预感到海啸的惊慌的小鱼。根据电话那边的说法,大使馆与莫斯科的联系最近变得非常频繁,电报一封接着一封,电话一个接一个,从大使到司机全都灰头土脸,惴惴不安,如同一群被困在热锅里出不去的蚂蚁,所有人都隐隐觉得即将有事发生,可又不知道会是什么。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或者,什么事情将会发生?”线人的情绪明显紧张,在电话这头让勒努都能听见他的手指在不停绞紧电话线。“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说,我只是害怕,我很快就要有孩子了,预产期是六月,我妻子身体不好,他们不能没有人照顾。”
“没有那么糟糕。”让勒努安抚道,看了眼墙上的地图。根据阿代尔斐尔的情报分析,斯大林原本有意以统一的名义,将东德高价贩卖给西方世界,以甩掉这个拖累了苏联太久的旧包袱,并趁机在战争赔款的基础上再赚一笔转让费。风声从去年底就陆续放出来,斯大林强调撤军的条件是柏林必须保持中立,并暗示西方应该因此向苏联支付足够弥补损失的补偿金,最后的争议停留在价格上。而如今斯大林突然中风去世,留在克里姆林宫的那几位,不管是老的还是年轻的,打过仗的还是没有的,用阿代尔斐尔的话来说,他们谁都不是斯大林,谁都不懂得跟西方讨价还价的技巧。情报官当然无法对线人透露这些,让勒努只能向往常那样要求对方耐心等待,继续观察,并许诺会在必要的时候给与他和家人适当的帮助。
到了四月末的时候,不安的传闻开始在柏林的街头蔓延,瓦尔特·乌布利希特对国有制的执着在他即将满60岁这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狂热,疯长的物价和低廉的薪水将东德人民逼到了起义的边缘,罢工的消息一直传到莱比锡和马格德堡,得到几乎所有劳动者的支持。而东德政府最后决定采取的措施是在工资不变的前提下继续增加工时。这无异于往沸腾的油锅里倒水。
大使馆里的线人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从劳动节之后就处于静默状态,没有任何新的消息传来。让勒努一度怀疑他暴露了,不过从医院的记录来看,直到六月初他还在陪着妻子做检查。
到了6月15日,东柏林的建筑工人终于不堪忍受不断加重的劳动和丝毫未涨的工资,集结起来走上街头抗议,其他行业的工人和劳动者也起而效仿,罢工和示威游行逐渐蔓延到东德其他城市。次日东柏林政府宣布取消增加工时的决定,却对劳动群众的其他要求不予理会。西柏林美占区广播电台报道了东柏林工人诉求被拒绝的消息,收音机里的声音成为了人们团结起来的集结号,就连送报纸和牛奶的小孩都知道明天该去哪里。
6月17日,有抗议的群众聚集在斯特劳斯广场,他们先是要求降低物价,增加工资,缩短工作时间,后来又将口号扩展到了东柏林政府下台和苏联军队撤离。未能意识到事态严重的东柏林当局采取了错误的方式应对,抗议活动最后演变成破坏性的动乱。激愤的群众开始在街道上放火,德苏友好大厦与工会大楼均被波及,城市里无数的政治宣传标语被泼了油漆,民主德国的领导人画像变成燃烧的垃圾。
苏联人的T34开进广场的时候,让勒努正在“金碟”俱乐部等候阿代尔斐尔。一个年轻的酒保走过来,表情抱歉地告诉他:约会取消了。
几个小时候后,通过收音机和电视,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紧随而来的夜晚异常安静,东柏林的居民们害怕得不敢出声,西柏林的人们沉默地为对面受难的同胞祈祷。
让勒努直接去了奥林匹克体育馆,出于报告里言明的合作目的,他有充足的理由要求获得更多信息。
“美国人没有干涉?”
“指望他们?”阿代尔斐尔轻笑,摇了摇头。美国人发来电报的时候,他正从奥林匹克体育馆往外走,没几步就被叫了回去,说是有紧急事态发生。他在会议室里坐了几个小时,聆听不断增加的死亡数字,脑海里全是枪炮和履带碾过水泥路的声音。
一个月后,让勒努终于联系上大使馆里的线人。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开始啜泣。
“都没了,全部。他们不让我带她去找医生,因为是半夜【1】,我怎么哀求都没有用,他们在街上发现我们,不听任何解释。”
“我很遗憾。”让勒努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柔,“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的话……”
“我不干了。”对方说,“我对你们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是需要钱。我想带他们去西边生活,但现在一切全完了。别再来找我,我不干了,真的……我要挂了,有人。”
电话那边变成了忙音,让勒努放下听筒,向东方眺望了很久,决定剪断手里的尼龙线,将这条不幸的小鱼放归大海。
麻烦很快找上了他们,确切来说是找上阿代尔斐尔。
克里姆林宫在“617事件”后不久迎来新主人,赫鲁晓夫终于挤走所有的竞争对手,成功坐上莫斯科的权力宝座。他在一次会议上突然发难,宣布原先分管情报的贝利亚是国家的敌人,下令立即逮捕审判。事情传到高墙外,变得众说纷纭,有传言称贝利亚预感到事情不妙事先在口袋里藏了枪,也有人说带头实施抓捕的是坐在同一个会场的朱可夫元帅,还有人将贝利亚的失势与东柏林的动荡联系在一起,指称是他暗中挑唆了工人罢工,目的是迫使西方对东德出价。
几乎是一夜之间,原先在柏林活动的苏联情报员集体消失,变成一群崭新的面孔。就好像有人不满意鱼缸里的造景,于是连水带鱼全部倒掉,重新换上满意的布置,扔进新的鱼。
阿代尔斐尔连续好几个月都没再收到来自莫斯科的联络,这令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上了苏联水族缸的更换名单。赫鲁晓夫的行事风格与斯大林完全不同,也许他并不那么喜欢信任英国人。
更令他感到担忧的是,赫鲁晓夫的清算导致苏联内部人心惶惶,外交官和情报人员接二连三叛逃到西方,他们中也许刚好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焦灼的情绪一直延续到那年结束,阿代尔斐尔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新年快乐。”阿代尔斐尔从枕头下摸出一枚信封,按在让勒努裸露的胸前。
让勒努捏了捏厚度,“情书吗?”
“我的全部。”阿代尔斐尔的手指在让勒努的腰上慢慢滑动,目光抬起与他交汇,“从剑桥时代开始,到进入军情六处,从伦敦到柏林。如果他们抓住了我……你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你不怕我现在就把它送到伦敦?”让勒努扬眉,手里握着的信息足够为他换来一次光荣的晋升。
“假如你已经厌倦了我的话。”阿代尔斐尔露出伤心的表情,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微笑。
“暂时还预见不到这种可能。”让勒努将信封塞进衣服内袋,握住阿代尔斐尔的手腕,一直亲吻到双唇,随后爬起来穿上衣服离开。他知道阿代尔斐尔向来讨厌拖延。
让勒努回到莱尼根多夫,坐在写字桌前,小心地拆开阿代尔斐尔交给他的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五页纸,浓缩着英国人的整个间谍生涯,话语极尽简略。他先是快速浏览了一遍,又翻到前面仔细从头开始仔细阅读,随后他走到衣柜前,打开门,整个身体埋进去,在大衣和领带组成的丛林里摸索,从夹层里取出一本深红色的笔记。纸张已经使用了三分之一,他翻到中间,写下阿代尔斐尔的姓名缩写,空一排,开始搬运信纸上的内容,不是照抄,而是换成他所习惯的遣词和句式。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写完最后一行,没有总结,也没有日期,从头到尾只有标着序号的事件,看起来就像是还未写完,有待补充。他将笔记本原样藏回衣柜里,将信纸塞回信封,又来到与阿代尔斐尔相遇次日去过的河,弯腰,划亮火柴,做同样的事情。
【1】617之后东边实施了宵禁,晚上九点就不能出门了,按理说不该妨碍孕妇去医院,但那段时间的斯塔西就跟发疯了一样,恨不得把街上的每个人都抓起来审讯。
Chapter 8
如果英国人逮捕了阿代尔斐尔,他们一定会要求同时审讯让勒努,特工们会来搜索他的公寓,然后在衣柜的夹层里发现那本笔记。上面记录的内容比任何一个苏联特工能够接触的档案都多,这样他们就无法通过出卖阿代尔斐尔的身份来作为投诚的筹码,他们必须拿出更有价值的情报才能在西方换取保护。至于让勒努,他会告诉审问官,他早就知道了阿代尔斐尔的身份,只是为了获取更多情报,才假装不知道。他可以借此机会报出菲尔比的名字,让军情五处重启审判,那时阿代尔斐尔已经被捕了,他再也没有任何顾虑。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在克里姆林宫的动荡数月里保护了阿代尔斐尔的,正是他一心想要揭发的老师菲尔比,莫斯科相当看中这位双面间谍的价值,也因此将他的学生视为极其珍贵的资源,对他们采取了非常严密的保护,只有非常少数的高层情报员才可以接触他们的档案,大部分苏联特工根本不知道这几位英国绅士的存在,即使坐在军情处的审讯室里,也无从泄露任何事情。
经过四年的蛰伏,此时的菲尔比就像是冬眠苏醒的蛇,已经做好了重回军情六处的准备,他的好友艾略特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边,而他那帮可靠而真诚的贵族同学更是全力支持他,就仿佛他们每个人都能从校友的荣誉里分到一份光芒似的。让勒努在阿代尔斐尔的公寓里聆听了菲尔比在媒体面前的精彩自辩,如果不是事先从英国人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他一定会把这位先生当作有史以来最忠诚的爱国者,并为他遭受的冤屈而鸣不平。直到这时让勒努才终于明白,为何阿代尔斐尔不向军情六处坦白双重间谍的身份,并将菲尔比指认为他的苏联同伙——这本该是最具有杀伤力的揭露方式。他曾以为那是阿代尔斐尔出于自保的私心,想要在坐上审判席前尽可能立功赎罪以争取减刑,而现在他顿悟了,阿代尔斐尔不那么做,仅仅是因为没有用,哪怕有一个坐实的苏联间谍供诉菲尔比为同伙,这只狡猾的狐狸也一定有办法说服所有人相信,这只是苏联为了除了他而采取的反间计。菲尔比是军情六处第九部门的第一位负责人,他一手筹划了这个专门针对苏联的反间处的成立,所有人都认为苏联人对他恨之入骨。有谁能想到军情处反苏联间谍小组的领导人就是苏联间谍呢?这真是让勒努听过的英国笑话中最黑色幽默的一个。
“至少你暂时安全了。”让勒努为曾经的误解而感到抱歉,“值得庆祝一下。”
阿代尔斐尔露出疲惫的微笑,与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想要再去拿酒瓶,却被让勒努阻止了。
“我喜欢你是清醒的,”让勒努将酒瓶放回桌子上,“跟昏迷的对象做爱太像犯罪了。”
阿代尔斐尔眼神迷离,没有像平时那样回应,直到让勒努的手掌滑进他两腿之间,才忽然开始抗拒,“有件事我要——”
晚了。让勒努已经解开了阿代尔斐尔的皮带,目光落在青年微张的腿根,一枚刺眼的牙印张扬地盛开在那里,深而红,刺破了皮肤,像用铁烙上去的一样。那并不属于他。
“请让我解释。”阿代尔斐尔扯过衬衣的下摆,盖住那块暗红的牙印。
“没有那个必要。”让勒努玩味地挑眉,“偶尔跟别人上床并不影响你对我的爱是不是?我能理解,只是希望你下次小心点,别再被我发现了。”
“他是我在伊顿和剑桥的同学,”阿代尔斐尔说,“外交官,派驻伊斯坦布尔,上周来了柏林。”
“恋人?”让勒努好奇地猜测。
阿代尔斐尔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过去式。中学毕业后我们就分手了。”
“中学?”让勒努有些惊讶,“是初恋?”
阿代尔斐尔垂下头,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手指抓着衬衣的布料,不自然地绞紧。
“如果你希望的话,”让勒努表示出大度的样子,拍了拍英国人的肩,“我们可以暂时不见面。情报员是很忙碌的工作,偶尔消失个一两个月也合情合理。去跟你的初恋情人幽会吧,我什么也不会发现的。”
“可你发现了,而且十分生气。”阿代尔斐尔忽然抬头,目光锐利而寒冷,好像一块削尖的冰锥,“你指责我背叛了你,提出分手,我哀求你不要,然后你就打我耳光,将我按在书桌上,狠狠地惩罚我,一副恨不得杀了我的样子。”
“我看不出这个剧本存在任何的合理性,”让勒努皱了皱眉说,“你说过要给他们看真的,我给了,可我绝不会对情人使用暴力,哪怕他们背叛了我,让我伤心欲绝。”
阿代尔斐尔沉默了几秒,再次垂下头,说,“他从没爱过我,我也不是真的爱他。我跟他交往仅仅是因为他向我承诺,只要我愿意做他的情人,他就保护我不用做学校里所有人的情人。他在学校里有一个帮派,大部分同学都怕他,其余的也尽量不去惹他。如果能够成为他的保护对象,我在学校里的日子确实会好过许多。于是我只能说服自己接受他,把他的占有和控制当做是爱,这样至少能在被他玩弄的时候觉得好受点。”
让勒努表情僵硬,手腕不经意地一松,杯里的红酒倾洒在衬衣上,有一些沾到了沙发,暗红色的液滴像血,迅速地向着垫料深处渗透。他急忙掏出手绢擦拭,怎么也弄不干净。
“很抱歉。”他说,为了沙发,更为他方才听到的一切。
“没关系。”阿代尔斐尔按住他的手,表情柔和地提醒他不要打断,“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让勒努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挤出几个音节,“那他遵守承诺了吗?”
“到他毕业为止,”阿代尔斐尔回答,“大概两年多一点的时间,那之后他就去剑桥了,将伊顿和我抛在脑后。三年级的假期,他又来找过我一次,开着漂亮的跑车,对我说他从没忘记过我。我相信了他,上了他的车,他将我带去伦敦郊区的一座庄园,住在那里的人有着八分之一的皇室血统。我尽可能表现得礼貌得体,他却要我在那位阁下面前脱衣服。‘就一个晚上,’他说,‘对我们俩都会有好处。’ 我拒绝了,但是没有用,他们还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两天。我幻想出来的爱就在这个时刻被打破了,我终于明白了他根本不在乎我,只是把我当作有趣的玩具,一件可以随意送人的礼物。我想让他得到惩罚,于是把事情告诉了老师,可他们只是微笑,说我一定是做了噩梦,把梦里的事情与现实混淆,我发誓说那全是真的,我身上还有他们留下的伤痕,我把衣服脱下来,他们就变了脸色,告诫我说,如果我再继续以这种方式诋毁和诬陷一个优秀的毕业生前辈,他们将考虑取消我的奖学金。”阿代尔斐尔表情苦涩,像是嘴里含着枚橄榄,“我不能失去奖学金,我不想再回到原来的宿舍,那里简直是地狱……每天晚上他们都轮番拿我取乐,直到所有人都满意他们才会允许我睡觉。【1】”
让勒努认为自己该说点什么,但最后只发出一声叹息,他沉默地抱住阿代尔斐尔,将青年冰凉的额头安放在肩上,手臂环着对方微曲的脊背。他不再怀疑阿代尔斐尔成为苏联间谍的动机了,祖国没有在小男孩受苦受罪的时候保护他,虚伪的阶级荣誉更是成为了使弱小者无法申诉的帮凶,怨不得阿代尔斐尔会对贵族和特权恨之入骨,并将一个从未见过的遥远国家想象成没有剥削和压迫的乌托邦,走投无路的人就是这么憧憬天堂的。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阿代尔斐尔挤出浅浅的微笑,“这次他来找我,我原本不想理会他。我叫他滚,可他却笑嘻嘻地走过来。‘现在我和你一样了’他这么对我说,从口袋里套出一枚手绢,在我面前抖开,那上面绣着一朵水仙花。‘那喀索斯’是我在苏联那边的代号。于是我知道了,他如今也成了苏联间谍,并且把我当作了他理应获得的奖赏。”
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让勒努抓起阿代尔斐尔的领子,将他从沙发上提起来,还没等他站稳,又一耳光抽向嘴角。阿代尔斐尔摔倒在沙发边,血立刻流了下来,英国人舔舔红肿的嘴唇,露出感激的微笑。让勒努心里闪过一丝同情,随后更加用力地抽打他的脸,直到颧骨和额头都渗出血色,又拽着他的头发,将青年拖过客厅,按在满地狼藉里,扯下窗帘的绸带,反捆住他被烟灰缸碎片划破的双手。挣扎中阿代尔斐尔踢翻了茶桌,陶瓷和玻璃碎裂的声音响得刺耳。
马路对面的邻居听到动静,过来敲门,一个温柔的女声,“谢弗洛顿先生?请问您还好吗?”
“我很好。”阿代尔斐尔费劲地扭头朝向门边,“我只是有点喝多了,不小心碰倒了桌子。”
“您听起来需要帮助。”这次是个男人,舌音顺滑流畅,显然是特别练习过。
“我只需要休息。”被压迫的胸腔使阿代尔斐尔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艰涩,“谢谢你们的关心。”
“既然是这样,”女人不再坚持,“那我们就回对面去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谢弗洛顿先生,请记得,随时。”
阿代尔斐尔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作为回应,身上压着的重量使他无法开口说话。
下楼的声音逐渐远去,在经过楼梯拐角时迟疑地停留,最终淹没在几声汽车鸣笛中。让勒努拉起阿代尔斐尔,将他重重地按在书桌上,用力掐着他的脖子,迫使青年趴得更低。
桌沿的不断撞击在墙纸上留下一道凹陷的痕迹,好像有一条蛞蝓笔直地爬过。阿代尔斐尔咬着唇呜咽,身体不停地颤抖,很艰难地克制着才没有喊叫出声。
让勒努像头发狂的狮子一样撕咬着自己的猎物,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松开伤痕累累的脖颈与肩膀。
阿代尔斐尔滑落地面,没有得到满足的身体扭动着,背部和大腿在地毯上摩擦,他的双手被束缚在背后,无法替自己减轻痛苦,目光里流露出哀求。
“找你的情人来救你吧。”让勒努冷漠地看着他,系好皮带,头也不回地离去。
【1】伊顿公学的规矩,拿了国王奖学金可以住进“The Old House”,不然只能住普通宿舍,室友非常多。为了避免霸凌,现在的伊顿已经没有这种宿舍了,但实际上还是治标不治本,进入21世纪了还玩死过人上新闻。
Chapter 9
让勒努的恨意持续了好几个月,直到1956年的春天快结束时,他们才重修旧好。其间阿代尔斐尔尝试了很多方式祈求原谅,不停地认错,写诗,送让勒努各种礼物,从珠宝到情报,最后夹在玫瑰花束里递上的,是一份英文的电报副本。某位风流的英国外交官一周前驾车开进了金角湾,被捞起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浮肿,脸部被鱼类啃得面部全非,警察通过西装口袋里的证件才确认他是谁。
让勒努将纸揉成团,扔进壁炉,“你驱车四个小时将我从柏林带到这连电都不通的森林里,就是为了让我看一张烂掉的死人脸?”
“那还不是因为你心硬,怎么都不肯原谅我的无心之失。”阿代尔斐尔单膝跪在地上,“我猜也许是柏林的街道和建筑都太灰暗,令你总想起不愉快的事情,于是才邀请你来这座别墅与我度过周末。至于电的事情完全是意外,本来一切都有,可昨夜打雷,刚好坏了,最近的电工在十一公里之外,再快也得明天才能赶来……”他拉着让勒努的手,沿着指节逐个亲吻,“哎,亲爱的,人都已经死了,你就不能当那件事没发生过吗?”
让勒努托起阿代尔斐尔的脸,拇指摩挲着嘴唇,指甲撬开牙齿,搅动着湿润的舌头,这家伙做间谍实属屈才,去莎士比亚剧院饰演罗密欧倒是正好,“你做的?”
“是苏联,我猜。”含在嘴里的手指使阿代尔斐尔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不得不暂时吐出来,“你离开后我联系了莫斯科,把他对我做的事情如实汇报,他们对他差点害我搞砸了你这边的任务大为恼火,很可能派人去警告了他。那家伙表面看起来威风,其实就跟仓鼠一样胆小,只要受到一点惊吓就会把嘴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他给父亲发了封电报请求离开伊斯坦布尔,苏联人截获了其中的内容,意识到他根本靠不住,于是干脆灭口,既是对他的惩罚,也是对其他人的保护和警告。来,亲爱的,”他按住让勒努的胸膛,身体挤进两腿之间,“往后靠一点,让我带给你快乐。”
“先干杯,”让勒努把阿代尔斐尔拉起来,英国人顺势坐上他的膝盖,大腿隔着布料摩擦他的腹部,让勒努举起瓶子替他倒酒,离得太近了,角度不太合适,液体稍微超过了礼仪的界限,“庆贺你摆脱了一个混蛋,也祝愿我将来不会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
“只要不离开柏林你就是安全的,”阿代尔斐尔环住让勒努的脖颈,手指温柔地在法国人的长发里打圈,抚摸发根处温热的皮肤,另一只举起杯子,对着拉紧的窗帘晃了晃,“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协定【1】。”
“敬伦敦、巴黎还有柏林。”让勒努将英国人拉得更近,玻璃杯的边缘轻轻碰撞,嘴唇热烈地交叠,品尝着对方口中酒液的味道,“很不错。”
“那是当然。”阿代尔斐尔舔了舔嘴唇,“我特意从伦敦带回来的,为了讨好我那品味挑剔的情人。”
“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让勒努放下杯子,将阿代尔斐尔松松地拥抱在怀里,用鼻尖与对方的颧骨接吻,手掌插进衬衣,指尖在英国人光滑的皮肤上跳舞,“让我来满足你。”
“什么都行吗?”阿代尔斐尔紧贴着他,狡黠地抬起眼睛,暗示地眨了眨。
“什么都行。”让勒努回答,表情认真。
“我想到你上面来。”阿代尔斐尔直起身体,像只猎豹那样忽然发力,将让勒努按倒在沙发上,手掌扣着法国人的肩,一副要将对方吃掉的样子。
“没问题。”让勒努将压在身上的人稍微推离,伸手解开皮带,然后是拉链,裤子随着膝盖的磨蹭褪到一半,“就这样做还是要我背对你?”
“就这样。”阿代尔斐尔爬上去,像条蛇一样缠住他,舌头长驱直入,牙齿轻轻碰撞。
他们在沙发上激烈地纠缠,将碍事的衣物一件一件脱掉。森林的夜色覆盖在他们身上,好像一张深色的天鹅绒毛毯。让勒努忽然发出一声惊讶的呼喊,“我以为你是想要……”
“我做不到。”阿代尔斐尔骑在他身上,腰部轻轻摆动,“我被当作女人使用太久了,已经没办法再做男人了,至少在男人面前不行。”
“可你在谁面前都是男人。”让勒努严肃地指出,伸手摸向阿代尔斐尔的下腹,“瞧瞧这里,有谁能否认呢?你比我见过的大部分男人都像男人,”他捏了捏手里的东西,“程度远超过平均值。”
阿代尔斐尔笑起来,双腿稍稍抬起,调整了一下姿势,又重新坐下去。让勒努扶着他的腰,稳稳地往下按,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英国人瓷器般精美的脸庞,看着青年的表情从微笑到狂乱,又重新变得静止,就像经历了一次汹涌的潮起潮落。阿代尔斐尔的颤栗在高潮结束后持续了很久,身体的抽动逼得让勒努释放在了里面。他们亲吻着从湿热的沙发滑落到冰凉的地板,阿代尔斐尔打了个冷战,让勒努把他抱起来,上楼走到卧室里,安放在被壁炉的火焰烤得温暖干燥的床上。阿代尔斐尔仰躺在垫着厚羽绒的床铺上,探出手臂抚摸让勒努额头上的伤痕,火焰在他的绿色眼睛里跳动,好像一颗光芒火热的行星。
“你想知道这是怎么来的?”让勒努用胳膊支着脑袋,望向怀里的人。
阿代尔斐尔微笑,“阿根廷对吗?”
“是的,阿根廷,乌斯怀亚,世界的尽头。”这是让勒努被法国情报部门委任的第一个任务——刺杀逃亡到南美洲的原纳粹军官,那人的双手沾满了集中营里无数无辜者的鲜血,其中包括一位武器科学家的妻子和一对儿女。“我要看到他的尸体!”这是科学家开出的唯一合作条件,不接受失踪,或是无法辨认容貌的残骸。任务最终完成了,让勒努远距离打中了目标的心脏,一击毙命,面孔完好,运走尸体时却遇到了麻烦,让勒努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疤,而他的搭档将生命留在了落日海湾,最终带回巴黎的只是几张尸体照片,万幸的是清晰度足够交差,比他搭档被登在阿根廷小报上的那张好看多了,“不算特别美好的回忆。事实上,我一点都不想回忆。”
“至少你活了下来,”阿代尔斐尔凝视着他的眼睛,火光在瞳仁的深处跳动了一下,变成一种半真半假的庆幸,“不然我就得跟别人做情人了。”
“我比别人好吗?”让勒努趁机转移话题。
“比之前的那些好。”阿代尔斐尔坦然回答,依然四目相对。
“哪些方面?”让勒努追问。
“你会做烤鹌鹑。还有……”阿代尔斐尔眯起眼睛,露出暧昧的笑容,“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说出来,”让勒努翻身把他按住,嘴唇从脖颈吻到鬓角,膝盖向前,紧贴着英国人的腿根,“大声点。”
阿代尔斐尔摇头,卷发在枕头上摩擦,笑声逐渐变成喘息,“我父亲在白金汉郡拥有一座庄园,跟桑德灵汉姆差不多大,溪水从庭院里流过,旁边是茂密的橡树森林,有鹿和野兔栖息。从五岁时起,我就跟着父亲和哥哥学习打猎,鹌鹑是我第一次收获的猎物,厨娘将它烤成了金黄色当作我的晚餐。那时我十二岁,围着餐巾,坐在草地上,盯着盘子里浇着蜜汁的鹌鹑肉,对自己往后的人生充满了信心。正是那年秋天,父亲将我送去了伊顿,从此生活里再没有溪水与森林,也没有淋着蜂蜜的烤鹌鹑。”
阿代尔斐尔看起来像只掉进湖水里的野兔,眼睛湿漉漉,身体微微发抖。“会有的。”让勒努将他抱紧,含着他的耳垂,“我说烤鹌鹑,到我们结束为止都会有。只要你想要,就有。用蜂蜜,或者橄榄油,搭配你喜欢的一切。”
阿代尔斐尔满意地哼了一声,向后仰起脖子,缠在让勒努腰部的腿收得更紧,身体随着埋在深处的节奏摇摆,就像躺在一条安全舒适的小船上。
风吹过森林的呜咽与他们的叹息混杂在一起,柏林远在几十公里之外,直到明天早上都与他们毫无关系,没有理由不享受近在咫尺的宁静夜色,以及尚未落下帷幕的舞台表演。
【1】冷战后在柏林的有二三十家情报机构,并且互相都认识谁是谁,为了避免无意义的残杀和减员,东西两边达成了一个共处协定,用游戏术语来比喻的话,可以理解成红名主动怪变成黄名被动怪,只要不去挑衅对方,就不会有人要你的命,但跟踪和偷拍照常进行。
Chapter 10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前晚的雷雨不但毁坏了别墅的供电设备,还意外地冲刷出了埋藏在柏林地底下的秘密。就在让勒努与阿代尔斐尔在黑暗里亲吻的时候,东柏林通往莫斯科的一条通讯线路突然中断,苏联方面立即派出一小队通信兵,沿着线路铺设的方向排查故障。当他们行进到索恩法尔德公路附近时,一条被暴雨冲刷出来的电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它没有被标记在配发的工程图纸上,也与任何已知的通信设备毫无关联,而是指向了一座位置偏僻的竖井,以及藏在其后的一条更加可疑的隧道。一扇大门挡住了隧道的入口,上面用油漆写着“奉总司令的命令严禁入内”。这两行字只阻挡了苏联人几分钟,因为语法完全是错误的。在与总部通过电话之后,苏军突击队员带着成捆的炸药赶到,在隧道入口处硬生生地炸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发现里面坐着一眼数不清的美国人,全都头戴耳机,墙壁上的录音机磁带转个不停,电炉上的茶壶汩汩着热气,看起来正打算泡咖啡。
次日清晨,让勒努坐在阿代尔斐尔的车上返回柏林时,收音机和报纸已经完全被柏林隧道的曝光占据,苏联谴责英美的非法入侵行动,英美则把这宣传成了一次壮举,而他的祖国法兰西,又一次被排除在聚光灯之外,就像是热闹的交响乐里偶尔敲打一两声的三角铁,自始至终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想起。
他看了眼阿代尔斐尔,英国人握着方向盘,专心致志地望着前方缓慢行进的车流,像是有意要避开他的目光。让勒努有很多问题想问,张了张口,却最终闭上,将视线移向窗外,假装欣赏柏林拥挤嘈杂的街道。
几个月后尘埃稍微落定,英国方面忽然提出了小型会议请求,指明要让勒努参加。
“希望你没有给我惹出大麻烦。”他的上司坐在办公室里,神色警告地敲着桌子,“如果我发现你跟苏联间谍有来往的话,我会确保你被扔进老鼠最多的监狱。”
而半小时后,在美国占领区的一间酒店里,这位嫉恶如仇的法国高级情报官,正与也许是历史上最成功的苏联间谍品尝红酒,委婉地抗议英美瞒着法国在柏林进行的一系列情报工作,用还算满意的口吻评价两位年轻的情报员到目前为止的合作带来的效益。
“很高兴当时介绍你们认识了,”艾略特坐在英国人的那边,他在两年前被调回伦敦,而今又即将赶赴维也纳,“要是在黎巴嫩工作的年轻人们也像你俩一样亲密,总部就不用特别派人去调停男孩之间的矛盾了。我经常怀疑我在领导着一群高中生进行世界上最危险也最重要的工作。”他看向坐在右手边的绅士,“幸好他们选择了派你去贝鲁特,你一定有办法让那群淘气的孩子听话,金。”
菲尔比对好友露出微笑,他本人比照片还要英俊,举手投足都流露出胶卷无法还原的高贵气质,没有了磁带杂音的干扰,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温和舒适,就像是燥热夏季里的一阵细雨,无法想象有谁会不喜欢他。
也不难看出他为何中意阿代尔斐尔。让勒努的直觉在这一刻给了他答案,阿代尔斐尔就像是年轻版的菲尔比,同样漂亮,举止文雅,受过良好教育,擅长讨人喜欢,菲尔比一定是在阿代尔斐尔身上看见了自己曾经的影子,于是期盼这个美丽聪明的大男孩能成长为另一个他。
而在谈话桌的另一边,越来越空的红酒瓶背后,阿代尔斐尔自始至终都维持着自然平淡的表情,只在偶尔被提到名字时展示出谦逊的浅笑,像一只温顺无害的小羔羊,甘愿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放牧他的人决定。
让勒努忽然感到有些滑稽,眼前的场景,用一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就像是一桩姻亲买卖的现场,阿代尔斐尔身边坐着菲尔比,让勒努身边坐着他的上司,监护人们以精明的生意口吻谈论着这桩结合所能带来的光明前景,并将政治结盟包装成美妙动人的友谊,艾略特则扮演了公证人的角色,极力撮合这件对双方都大有益处的美事,他和阿代尔斐尔作为合作的当事人,却从头到尾插不上任何话,只能沉默地表示服从,接受来自大人物们的一切安排。
会议持续了比原先预定的更长的时间,话题不知不觉从柏林悄悄地滑向了埃及。让勒努看见上司将手伸进口袋,如果这是部谍战电影的话,下一秒他就应该掏出手枪,将对面坐着的苏联间谍一击毙命,带着让勒努回到巴黎去领勋章。但可惜大部分的电影桥段都与真实相去甚远,插在西装口袋里的手指动了动,最终只掏出了一方烟盒。
“来一支吗?”
菲尔比摇摇头,“今天已经过量了。但是乐意效劳。”只见他的手腕抖了抖,掌心里变魔术般地出现一支打火机,手臂灵活地越过桌子,热情地为对面的法国人点烟。
让勒努十分怀疑打火机油里添加了迷药,因为他那个总是习惯拒绝别人的上司竟然在菲尔比短短两三句话后就同意将自己的下属留下来填补英国人打桥牌的空位。
“输掉的钱可以公费记账吗?”让勒努举起手问。
“当然不行。”上司冷漠地拒绝,还没等抽完这支烟,他就以特使那边的另一场会议为借口,对不得不失陪表示歉意,拿着外套离开了。
菲尔比和艾略特将法国客人送到门外。让勒努也站起来,却被上司勒令留在原处,他只好服从命令,将身体安放回沙发,努力保持自然的笑容,同时设想最坏的情况。如果菲尔比忽然用枪指着他的头,艾略特临时宣布叛变,阿代尔斐尔不见得有办法帮他脱围,实际上,让勒努觉得那家伙根本就不会尝试。
“你跟我搭档,”阿代尔斐尔向他提议,站起来收拾桌子,将沙发挪成两两相对的位置,“输了先记在我的账上,回头再算。”
这是个圈套吗?让勒努用眼神询问。
来不及回答。门在此时开了,菲尔比和艾略特走进来。
“我建议你接受,”菲尔比走到右边的沙发,坐下,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扑克牌,“阿代尔很少输。”
“那是因为我有一个好老师。”阿代尔斐尔抬头望向他,目光里充满了崇敬。
看得出这对师徒的关系非常好。让勒努愉快地接受了提议,反正也没有别的选择。
“放轻松点,只是娱乐,谁也不会倾家荡产的。”艾略特开玩笑地拍了拍让勒努的肩。记忆中这位异国的兄长总是一副对所有人都亲切友好的模样,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是如此。难道这一切全是伪装吗?他到底是不是苏联间谍?让勒努强迫自己不要继续往下想。
菲尔比洗牌的技巧相当娴熟,卡牌在他的手里发出鸽子振翅的声音,几轮过后,他将牌的边缘理齐,拿在手里掂了掂,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在座的所有人,最后落在让勒努身上,嘴角弯起一丝柔和的弧线,“我见过你父亲。”
“是吗?”让勒努作出意外的样子。菲尔比的目光十分和蔼,却使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像是有人用刻刀刺探他的大脑,将“我知道你们有不正当性关系”这句话刻在最深的里面,他万分庆幸自己和阿代尔斐尔的戏演得真枪实弹,这样他就有那么一线希望来祈祷菲尔比将他目光里可能会有破绽理解成“是的,我睡了你的学生,很抱歉”,而不是“嗨,我知道你是个苏联间谍,并且正在想方设法揭发你”。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菲尔比开始发牌,动作流畅而轻盈,卡牌就像长了翅膀,精准地飞到每个人面前,“在泰晤士河畔的会议室里,丘吉尔首相和戴高乐将军,像我们现在这样,谈论双方如何在情报方面达成更有效的合作。你父亲是戴高乐将军的顾问,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而我和我的同事们负责保证会场不被德国纳粹窃听。我很敬佩你的父亲,他是位勇敢的军人,拥有一位爱国者所能具有的一切优点,你看起来和他很像,尤其是眼睛,同样的坚定和优雅,很荣幸能与你合作,朋友。红桃当主牌,定约到二怎么样?”
让勒努打了个放弃的手势,比起赢得牌局,他更希望在别的地方战胜菲尔比,而此时恰是观察对手的好机会。
“放弃。”艾略特往后靠,紧跟着表态。
阿代尔斐尔也随之摇头,“放弃。”
“我还以为年轻人会更加积极一些。”菲尔比抚摸着纸牌,指尖在牌背的圆心里打圈,“但沉稳也不是什么坏事。”
让勒努沉思片刻,打出手里唯一的黑桃,“黑桃5。”
坐在他左手边的艾略特将明手牌摊开,非常漂亮的排列,戴皇冠和权杖的人像聚集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场宫廷舞会。
“黑桃8,朋友。”菲尔比示意艾略特出牌。
阿代尔斐尔紧跟着抛出卡片,“黑桃K。”
“黑桃2。”菲尔比将卡片扔到中间,“你的了,阿代尔。”
阿代尔斐尔淡定地收走卡牌,扔出第二轮的第一张,“黑桃7。”
“黑桃4。”菲尔比紧跟。
“红桃5。”让勒努很高兴阿代尔斐尔领会了自己的意图。
艾略特看了眼菲尔比,依照指示打出了最小的黑桃。
首发权回到了让勒努手上,只要再赢四墩,就可以阻止菲尔比和艾略特完成定约。
但牌局接下来的走向,就如同他们与菲尔比过去的暗中交锋,一开始看起来志在必得,可渐渐地就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失去了优势,最后总是菲尔比和他的朋友取得胜利。
“输得不算太多。”阿代尔斐尔事后安慰道,“钱也不用给我。”
“那是因为菲尔比不想让我太难堪,钱我会还给你的。”让勒努靠在汽车座椅上望着夜幕笼罩的柏林,尽管他再三推辞,菲尔比和艾略特都坚持要他坐阿代尔斐尔的车回家,“这是针对我的阴谋是不是?”
阿代尔斐尔沉默了几秒,绿色的瞳仁在昏暗的路灯光下看起来格外深沉,“菲尔比希望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漆黑的街道上,一只野猫迅速地穿过马路,瘦削的身形消失在倾倒的垃圾桶后面,在让勒努的视野里留下一道白色的影子,“我想你指的一定不是桥牌俱乐部。”
“他希望你跟我一样,为苏联效力。”阿代尔斐尔稍微踩了踩刹车,以免惊扰到觅食的白猫。
果然如此。让勒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已经对黑夜里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有所觉悟,“你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能了吗?”
“我告诉他我会试试。”阿代尔斐尔回答。
“你不会成功的。”让勒努义正辞严。
“当然不会,”阿代尔斐尔的脸在挡风玻璃的反光里微笑,“但那之后我会建议他们直接勒索你。”
“用什么?”让勒努问,“我们俩做爱的照片吗?”
“那会迫使我暴露身份,也会同时威胁到菲尔比的安全,对苏联来说得不偿失。”阿代尔斐尔否定了他的想法,“但你和别人的就不会。”
“什么?”让勒努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
阿代尔斐尔仿佛预料到他的反应,“我们已经交往了四年多,你也是时候觉得乏味,想要到别的地方去寻找点新鲜感了,而我之前的不忠更是给了你这么做的理由。”
“这么说,你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让勒努扯了扯领带,冷静下来。
“还没有,但做起来很快。”阿代尔斐尔说,“为你准备的诱饵是德国人,表面上受军情六处或者中央情报局雇佣,身份是司机,或者翻译,看起来非常可靠,而你,对盟友的政治审查过于相信了,没有拒绝对方靠近,直到有一天收到装着照片的信封。”
“说不定我会拒绝,”让勒努挑衅地扬起一边眉毛,“如你所言我是个挑剔的情人,而且十分谨慎,轻易不会冒险,你们要如何保证我对你们放出来的这只‘乌鸦’感兴趣?”
“无法保证,”阿代尔斐尔耸肩,“所以诱饵将不止一个,全都是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你可以从中挑一个喜欢的。”
“或者,更容易把控的。”让勒努勾起唇角,侧脸看向开车的英国人,“我会在送给巴黎的报告里写明,德国人是苏联派来的诱饵,并说服坐在办公室里的那些家伙让我继续这段关系,好利用漂亮的德国朋友给苏联人喂包装在情人节礼物盒里的垃圾。”
“要是你跟我在牌桌上也能配合得这么好该多棒?”阿代尔斐尔感叹,车灯照亮前方的十字路口,“从这里直走往右,半小时后可以到莱尼根多夫,但如果往左的话,两个街区之外便是我家,你想我往哪边打方向盘?”
Chapter 11
演出很快开始。他们小心地核对台词,推敲剧本,确保道具和布景万无一失。
按照苏联人编排的剧本,阿代尔斐尔会先以温和的话题试探让勒努对共产主义的态度。让勒努的父亲是戴高乐将军的顾问和好友,而昔日戴高乐登上总统宝座与法国共产党的支持分不开,苏联人由此推断库尔西昂家族的人应该不会对共产党怀有天然的敌意,正是这一点使他们对策反让勒努怀着不切实际的期待。
他们当然很快就失望了。依照阿代尔斐尔发送回来的情报,让勒努对法国共产党抱着平淡的看法,戴高乐将军上台时他还在爱丁堡念书,对政治舞台的内幕知道得并不比普通人多,但他对苏联政权的敌意非常尖锐,尤其是在提到柏林封锁和“六·一七事件”时。单靠游说没有丝毫希望,阿代尔斐尔如是提交自己的判断,建议苏联放弃劝导,直接开始诱饵计划,并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让勒努极其在意父亲对自己的评价,因此他一定会极力避免被家里人知道自己真实的性取向。
夏天差一点就要过去时,让勒努邂逅了第一只乌鸦,正如阿代尔斐尔预测的,是德国人,二十三岁,有一半的法国血统,被弗兰大街的红房子的懒惰美国人雇来处理他们不愿屈尊的杂活,比如替某位粗心大意的法国特工送还忘在隔音室里的派克钢笔。他有着一头漂亮的红发,棕色眼睛,模样俊俏得就像是电影院门口海报上的男明星,尤其是下巴上的浅窝,刚好能容纳一只手指的抚摸。他假装在法国人的大楼里迷路,以十分无奈的表情走过来向让勒努求助。然而那位同事刚好不在,所以让勒努热心地提出可以替他归还钢笔,并接受了作为回报的电影票。
这情节老套得令人想打呵欠,让勒努为苏联人匮乏的想象力感到悲哀,他原本期待着能碰上更有意思的对手戏演员。
他们后来又约了几次见面,都是在公共场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让勒努似乎只把青年当作朋友,又或者是要考察他是否足够安全。转折是从青年忽然使用了让勒努的母语开始的,他也许是想通过共同的乡音拉进两人的关系,但让勒努作出的反应却与他期待的恰好相反,这次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回到了仅仅是认识的状态。
于是舞台边的观众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让勒努想要极力避免他在柏林的风流韵事与家乡产生任何可能的关联。他们甚至为此找到了合适的理由:让勒努忌惮他的父亲,所以必须确保对他不利的风声传到老人家的耳朵里。。
第二只乌鸦严格来说可以算是让勒努的旧相识。他曾经是一名空军飞行员,退役后成为了美国占领区的一名税务官,让勒努十分确定他在1951年到1953年之间担任过中情局的情报采集员,也许从那时起他就暗中为斯塔西工作,现在又被克格勃借去包装成了美味的诱饵。
熟面孔比陌生人更让人放松警惕,克格勃也许是这么想的,但让勒努出牌的方式令他们措手不及。他看上去是被税务官的热情爱意打动了,主动提出到莱比锡去过周末,他们还在餐厅留下了几份签名账单,看得出,让勒努对这位老朋友和新情人十分慷慨。
正当苏联人庆幸这次说不定可以成功时,让勒努忽然向中情局检举了税务官的双重身份,还顺带提供了一长串可疑人物的名单,全是从税务官平日的往来里推断出来的。他之前表现出来的兴趣全是伪装。
苏联人不得不推翻了之前的策略,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重新安排诱饵,不再考虑任何跟情报有直接关联的人选,而是着手物色那些有机会接近让勒努的普通人。
乌鸦三号是个学哲学的大学毕业生,在距离奥林匹亚体育馆步行路程十分钟的书店打工,鹿褐色的短发总是梳得非常整齐,只可惜挂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镜与脸型不太相称,使他看起来像只误闯白昼的猫头鹰。他只是一般英俊的程度,但比一号和二号都要年轻,对阴谋和爱情都缺乏经验。让勒努在发现他望着自己时回应了礼貌的微笑,抬起手碰了碰额头,又在几分钟后接受了对方赠送的私人速溶咖啡服务,但当青年提出下班后的邀请时,他又以有约为由婉拒,两次,这只小乌鸦根本不擅长跟人说话。
然后就到圣诞节了,阿代尔斐尔回到伦敦与父亲和兄长们一起过平安夜,而让勒努在某位单身同事的公寓里布置了晚餐,并度过了一个可以给苏联人提供足够多猜测的夜晚。克格勃并没有神通广大到能够在法国情报员的公寓里安装窃听器,所以当街边偷窥的苏联人发现让勒努清早起来给同事做早饭时,他们并不知道让勒努是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到这个时候的。
阿代尔斐尔在旧年结束前赶回柏林,邀请让勒努参加他的同事们举办的新年派对。军情六处的年轻单身汉们租下了夏洛腾堡的一间老房子,将里面布置得跟奇幻小说里的鬼屋似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对外宣称自己是青年考古学生。
乌鸦四号是受餐厅派遣过来服务的侍应生,穿着印有餐厅名字的制服白衬衣,领子上系着硬挺的黑色领结,端着盘子穿梭在人群的身姿灵活得像条欢快的游鱼。让勒努看到有人在他放下杯子时趁机摸了他的大腿,但侍应生却依然是一副笑脸,显然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
侍应生不是四个人中最帅气的,但他有一头漂亮卷曲的金发,还有一双看不清是绿还是灰的浅色眼睛,微笑起来时脸上挂着酒窝,在故意调得朦胧的灯光中,他看起来有几分神似五年前死去的英国人,这给了让勒努将视线放在他身上的理由。
“我去趟洗手间,”让勒努将酒杯放下,“很快回来。”
阿代尔斐尔应了一声,没有回头,继续专注于英国人发明的桌面游戏。
让勒努走下楼,洗手间里已经有人了,一个穿着蓝条纹衬衫的青年正趴在马桶上痛苦地呕吐,周围的空气闻起来就像泔水桶一样刺鼻。让勒努皱了皱眉,想要去另一间,但掉落在地板上的眼镜使他止住了脚步。
“你看起来很糟糕。”
乌鸦三号颤抖了一下,抬起头转过来看他,目光里充满了无法伪装的诧异,像是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目标。
“舒服一些了。”他有些局促地说,“事实上,我觉得我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让我帮你。”让勒努体贴地扶他起来,拾起地上的眼镜,掏出手绢擦拭干净,放进他裤子右边的口袋。
青年也许是想要表示感谢,但过度的紧张使他的胃再次痉挛,他又弯下腰剧烈地呕起来,让勒努没有回避,而是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部,直到他的身体停止颤抖。
“很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青年脸色苍白,他方才吐到了让勒努的衬衣上,连同皮带和裤子都沾染到了污物,他的表情近乎恐惧,就好像让勒努会因此揍他一样,“我要赔你的,我知道它们很贵。”
“又不是洗不干净。”让勒努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中打量青年惴惴不安的双眼。没有哪个诱饵会用故意吐在别人身上这种办法接近目标,他从青年手足无措的反应判断,这只小乌鸦根本不知道他今晚会出现在这里。他将手掌放在青年冰冷的额头上,忽然间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阿代尔斐尔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盯着洗手间里靠得很近的两个人,望向让勒努的表情带着伪装在调侃里的不满,“怎么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昏倒在厕所里,被马桶水冲到地底下去了。”
“这里有位朋友需要帮助。”让勒努说,“能借你的车用一下吗?他不该再呆在这了,你那些热情的同事们都快把他灌死了。”
“是有点太过火了,”阿代尔斐尔歉疚地看着青年,“我替他们向你道歉。”
“没关系。”青年小声说,“是我不太会玩。”
“我送你回家吧,”阿代尔斐尔担忧地望着他,“你现在非常需要休息。”
“不用了,我自己打计程车回去。”青年下意识地拒绝,扶着墙踉跄走了两步,却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积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让勒努及时地拽住了他,让青年靠在自己的肩上,“再撑下去你就需要救护车了。”他用商量的语调对阿代尔斐尔说,“我们把他打晕拖回去怎么样?”
青年瑟缩了一下,不再逞强。他似乎特别担心别人会对他使用暴力。
让勒努把他的手臂挂在肩上,另一只交给阿代尔斐尔。他们一左一右地将小乌鸦架到院子,塞进阿代尔斐尔的轿车后座。醉酒的青年软绵绵地靠在座椅上,一直望着让勒努,就算他心里想要掩藏什么,血液里浓度过高的酒精都使他暴露了出来。
让勒努目送轿车开远,回到热闹的房子里。还有二十分钟就是新年了,阿代尔斐尔肯定不会在那之前返回。他找了个安静偏僻的角落坐下,等着金发的侍应生朝他走来。
Chapter 12
阿代尔斐尔回来时,已经差不多凌晨一点了,派对已经过了最喧闹的时候。让勒努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一对酒杯,看起来一直在等待他回来。只是眼神一刹那的交汇,阿代尔斐尔就明白,苏联人不需要再费心挑选其他的乌鸦了。
他们在亲吻中度过了新年的第一个凌晨和黎明,然后一起睡到送牛奶工人的自行车铃声把他们吵醒。阿代尔斐尔看了眼挂钟,时针仍在表盘的下半部分,时间还很早。但这是个周二,即使阿代尔斐尔困得要梦游,也必须在九点之前赶到奥林匹亚体育馆,因为某个讨厌的上级习惯在这个时间听取情报员的汇报,不在周一是为了克服星期一焦虑症,那家伙一定觉得自己非常体恤下属。
让勒努比阿代尔斐尔晚离开一个小时,因为要洗碗,他不允许用过的餐盘在水池里放置整个白天,而且他也没有恼人的汇报要应付。他将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才离开公寓朝奥林匹亚体育馆的方向走去,他在离军情六处办事处的大门七百米的地方转身,走进贴着新年祝福语的玻璃门,在两排书架之间发现了眼圈乌青的小乌鸦。
“你应该躺在床上休息,而不是在这里工作,”让勒努担心地望着他,“今天是新年,老板没给你放假吗?”
“他和妻子度假去了,如果我不来,店里就没有人看着。”青年站在书架的影子里,手里拿着一本正准备上架的精装书,《林中路》,这是一本哲学书,封面上有一条弯曲的螺旋小道,连接着一座形状抽象的小屋,握着书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缩,像是要在纸背上面抠出一道门,好躲到书页里的世界去。
“我就是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怎么样了,你为什么这么紧张?”让勒努摸了摸额头的伤痕,就好像他真的以为青年是因为这个才露出害怕的表情。当然不是了。让勒努知道克格勃和他们的东德表弟做事的规矩。在之前的邀约被他拒绝后,这只小乌鸦按例必须立即反馈自己的失败,而后终止任务,不再接近目标,可前天晚上的偶遇把事情弄复杂了,已经不是目标的目标又回来找他,小乌鸦肯定把这件事告诉了联络人,这样一来,克格勃的人昨晚两会收到两条信息:一条是乌鸦三号发来的,他不小心偶遇了目标,但只有很短的时间;一条是乌鸦四号发来的,目标看起来对他非常感兴趣。两者相比较很容易忽略第一条,所以没有人告诉乌鸦三号,如果目标再次出现该怎么应对?而这只可怜的小鸟已经习惯了听从别人的命令行事,没有口哨声就不知道该往哪里飞。
“对不起。”青年的嘴唇动了动,可是好像也没什么事是需要道歉的,“我的头还是很痛。”这勉强算是个借口,“我要工作了,还有很多书要挪到架子上。”
“看来我妨碍你了,”让勒努抱歉地说,“或者你想要我帮你?”
“这不太好,”青年摇头,“这是我的工作,而你是客人。”
“好吧,”让勒努露出无奈的表情,“既然这样,改天再来请你喝咖啡。”
随后他退出书店,奥林匹亚体育馆顶棚的金属在接近正午的日芒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五月广场上正在举办新年足球赛。让勒努穿过高呼加油的人群,去往两条街之外的一家餐厅,金发的侍应生已经等候在那,他换掉了昨天晚上的制服,米色的外套里面是干净素雅的衬衣,灰绿色的毛衣在领口露出一小节,正好呼应他那对瞳仁的颜色,他显然十分懂得如何让自己看起来难以拒绝。
这是一场真正的约会,有浪漫所需要的一切元素。他们先是在森林里沿着河边散步,趁着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快速地接吻,他们已经在跨年夜悄悄碰过嘴唇,但这次比那一次绵长得多,让勒努的手掌一直放在青年的腰上,按着他的身体尽可能贴近自己。他们在柯尼格街的餐厅享用了鱼肉面、羊排还有白葡萄酒,克格勃的流动哨撞见了他们,象征性地跟踪了一段,而后假装更换目标,主动消失在教堂后花园的枯藤背后。青年询问让勒努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让勒努端详了青年几秒,邀请他去家里过夜。
他们去的不是位于莱尼根多夫的公寓,而是镶嵌在哈根大街一幢老房子里的套间,让勒努八年前说服巴黎从捉襟见肘的预算里挤出经费租下整幢建筑,把它打造成供法国情报员在盟国占领区使用的安全屋。门房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先生,战争中失去的那条腿很好地掩饰了他的身份,邻居只以为他是个不幸的战争受害者,却不知道他和他的妻子已经为法国情报部门工作了将近十五年,现在混迹于柏林的男孩们见到他都得尊称他一声老师。据说他原本可以调去办公室,成为握着电话发号施令的人物,但调令下来时他却拒绝了,他表示自己受不了公务员那种冗繁无聊的日常,他宁肯继续待在“野外”。让勒努一直遗憾于他没有成为自己的上司,但此时却万分庆幸有这样一位细心可靠的前辈守望着街道,好让他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危险而不允许丝毫失误的表演。
舞台背景在三个月前就更换好了,客厅的窗台边放着花,茶几上有还剩几口没喝完的汽水,厨房里到处都是使用痕迹,水壶里沉淀着一层薄薄的矿物质粉末,灶台清理得很干净,但瓷砖缝隙里还有些积累的油污。这些细节足以使人相信,这里是一个男人的家,而不是临时落脚的旅舍。
侍应生是个很好的床伴,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准备,甘之如饴地答应让勒努对他提出的所有要求。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对昨晚才认识的法国人一见钟情,当你被枪指着脑袋推向一个随时可能拧断你脖子的爱人,任何还想要继续活命的人都会选择顺从。让勒努知道他的某些同行会利用这样的机会享受些他们无法对寻常的伴侣施展的爱好,但他不是那种人,相比起挂在鱼钩上等待着被吃掉的小虫,真正该憎恨的应该是在背后扯动鱼竿的那只手。
这段关系维持了两个月多一点,让勒努对侍应生始终温柔,也格外小心,从不在公开场合表现亲密,每次过夜都在安全屋。让勒努行事十分谨慎,而且擅长摆脱追踪,苏联人派了三组暗哨跟踪他,从他跟侍应生的第三次约会开始,可一次都没有拍到足以勒索的照片。
初春的时候,让勒努又去了那间书店,年轻的大学毕业生仍在那里,相比上次见面,他的头发变短了许多,应该是刚刚剪过。看到让勒努走进来,他就躲到了角落里假装检查堆放在那里的书本,也许是为了回避,也许是害怕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下班后跟我去吃晚饭。”让勒努故意用了祈使句。
小乌鸦的眼神不安地闪了一下,“为什么?”
“那你当时又为什么要邀请我?”让勒努反问。
小乌鸦没有吭声,也没有拒绝让勒努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让勒努用带着一丝懊恼的语调说,“我竟然拒绝了你上次的邀请,我愿用我的一切来换取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问题是,你愿意给我吗?”
“我不知道。”青年抿紧了唇,那种介乎于恐惧和不确定的目光又在他的眼睛里闪烁,他不时地看向外面的街道,好像在那里的某处寻找正确的提示。然而即使把绳子套在他脖子上的人就在附近望着,他们也不可能当着法国情报员的面把这只小乌鸦的头直接拧到他们想要的方向。“你的朋友可能不会高兴你跟我吃晚餐。”小乌鸦把“朋友”两个字发得很重,他好容易才找到这个借口来拒绝,“你还是去找他陪你吧。”
“原来你是介意这个。”让勒努的脸上忽然舒展开笑容,“那如果我不再跟他做‘朋友’了呢?”他深深地盯着青年的眼睛,就好像世界上再没有任何别的事物值得他去看,“如果我从此之后都不再见他,你会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你不会不要他的,”小乌鸦低着头说,“他很英俊,而且开朗,你们在一起很好,没理由不这样。”
“没错,”让勒努点头,忽然凑近,说话的吐息喷在青年的耳垂上,“但我更喜欢你。”
小乌鸦以近乎惊骇的眼神看着他,脸色发红,嘴唇颤抖,就好像他听到的不是爱的告白,而是医生在宣判他得了绝症。
“我不会勉强你,”让勒努安抚而暧昧地揉了揉青年的脸,“但我也不会就这样放弃。我还是过几天再来吧,也许到时候你就会改主意了。”
随后他走出书店,径直去了两条街之外的餐厅,将金发的侍应生约出来,冰冷地宣布分手。
Chapter 13
让勒努没有说谎,他是不会勉强小乌鸦成为他的情人,但克格勃和斯塔西都会——既然法国人是为了这个青年才和英俊的侍应生分手的,那他就必须为自己制造出的麻烦负责,成为侍应生的替代品。
重头戏终于要上演了。让勒努故意让小乌鸦在惶恐不安中煎熬了将近一个星期才再次光临书店,他可以想象得出,小乌鸦在这段时间里有多害怕和担忧,如果作为目标的法国人再也不回去找他,斯塔西和克格勃一定会把挫败感全都发泄到这可怜孩子身上。
小乌鸦还是习惯性地站在角落里,他的老板又出门度假去了,真够享受生活的,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老板,或者说,书店就是苏联人和他们的东德表弟合伙开的。
光线很暗,让勒努还是敏锐地留意到小乌鸦的嘴唇有几道裂口,额头和发根处带着淤青。
“怎么弄的?”他拉起青年的手,上满布满伤痕,像是被人用鞋底踩过。
“不小心摔的。”青年并不擅长撒谎,“我从阁楼抱了太多的书下来,就这样——”
“刚好摔到了别人的拳头上?”让勒努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别试图骗我,亲爱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不喜欢。”
“我怕说出来你会不高兴。”青年嗫嚅,手指拽着袖口。
“是你‘朋友’干的?”让勒努好心地给了他一个可以借用的台阶。
青年点了一下头。和克格勃交朋友就是这样的,斯塔西甚至更加糟糕。让勒努同情地望着青年,发自内心地怜悯他。
“因为我总来找你吗?”他表情内疚地问,“我都不知道你有‘朋友’呢。但即使我一早知道,恐怕也不会改变什么,除了,揍他。他怎么可以这么对你?”
青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保持沉默,随便法国人将话题带往何方。
“……我可以帮你换一份工作,”让勒努最后提议,“还有住的地方,让他找不到你。你觉得怎么样?”
青年吸了一口气,“好。”他还能怎么回答呢?
让勒努安抚地碰了碰他的颧骨,离开书柜与墙壁的狭小角落,路过展示台时随手取了一本书,封面印着歌德最知名的那幅半侧脸肖像。他走到窗边的桌子坐下,翻开第一页,《论人类与动物的颌间骨》,假装没注意到小乌鸦偷偷瞟来的复杂目光,青年像是很意外他竟然会喜欢看这种书。其实他不算特别感兴趣,但既然要跟一个学哲学的大学毕业生交往,稍微表现出点对经典作品的阅读能力不无裨益。
他一直等到书店在正常时间关门,然后带青年去汤姆叔叔的小屋附近吃晚餐。小乌鸦看起来胃口不佳,只咽了一小块羊排和半碟豆子,杯子里的酒几乎一口没碰,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喝醉了。
“然后我们去哪里?”小乌鸦问,椴树的影子刚好落在他的胸前,在风里晃晃悠悠地,好像绞刑架垂下的绳索。
“我家。”让勒努按铃,叫来服务员,结账,小费压在账单下,“我说过要请你喝咖啡的。”
青年点点头,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摆在诱饵面前的路过于不止一条,但全都通向目标的卧室。
安全屋里还留着侍应生的痕迹,让勒努当着小乌鸦的面将洗手间里的须后水和水池多出来的牙刷扔掉,青年在物体掉进垃圾桶的声音里抖了一下肩,像是在担心自己将来也会落得跟它们一样的命运。
“你喜欢什么样的口味?”让勒努从橱柜里取出咖啡豆,室内顿时充满了微苦的香气,随后牛奶的甜味也加入进来,还有白糖和蜂蜜。
“都可以。”青年说,“但不要太甜。”
“好的,”让勒努点头,声音里混杂着咖啡豆被研磨的细碎声音,“让我试试,希望能让你满意。”
小乌鸦坐在沙发上,利用咖啡还没有端上来的时间打量四周,又在让勒努端着盘子出来时正襟危坐,他已经尽了全力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但不自觉绷紧的肩部出卖了他,再加上滑倒鼻梁也没察觉的眼镜,他看起来像只随时可能应激而死的小鸟人。
“放心吧,我没在里面下毒。”让勒努用玩笑的语气说,“需要我先喝一口给你看看吗?”
“不用了。”小乌鸦急忙摇头,端起杯子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嘴唇刚碰到边沿就被烫了回来,咖啡溅到衬衣上,从他面部肌肉的抽搐看,高温的液体应该还碰到了他的皮肤。“对不起,”他说,语调带着绝望,“我又……我总是这样,搞砸一切。”
“搞砸一切?”让勒努重复了一遍,“那你是如何从自由大学毕业的?你显然没有搞砸你的毕业论文。申明:我可没特别调查你,是你学考古的同学告诉我的。你忽然从派对上消失,我总要向他们交代你去了哪里。”
青年垂头,盯着手指,如果还能重来的话,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他们去参加什么英国人开的派对,“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各有所长,”让勒努语调温和,“就像我擅长泡咖啡,而你比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更理解海德格尔。你朋友说你学的哲学,是吗?”
“是的。”青年回答,面部表情不再那么僵硬,看起来稍微适应了些。
“偏偏是我最头疼的科目。”让勒努佯装痛苦地叹气道,“我一直认为只有天才,或者外星人,才能搞明白什么先验,什么形而上学,那你猜我呢?”
“猜不到。”青年摇头。
“机械。”让勒努揭晓了答案,“很无聊是不是?我父亲替我选的,他也许指望我毕业后能造出一辆坦克来。”
青年好像笑了一点点,又强迫自己忍住。
让勒努碰了碰咖啡杯,“已经不烫了,告诉我你觉得怎么样?”
小乌鸦顺从地端起杯子,尝了一口,表情呈现出微妙的变化,“很不错。”
看得出是真心的。让勒努满意地望着他,“找到合适的公寓前你就先住在我这里吧,我去看看客房的床铺有没有发霉,衣柜被我用来堆杂物了,得赶紧清理出来,不然你的行李没地方放。”
“行李?”小乌鸦迷惑地看着他。
“明天去搬,”让勒努说,“免得被你的‘朋友’恼羞成怒毁掉,我知道一个嫉妒得发疯的男人会做出什么事。”
“说得对,”小乌鸦手捧着咖啡,应该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是很可怕。”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让勒努向他保证,“你在这里很安全。”
就像在牢固的笼子里歇息的小鸟。
床铺很舒服,枕头的高度也正合适,但小乌鸦睡得并不好,事实上,他根本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听街道上的老鼠打架,然后是野猫快速地跑过屋顶。他花了很多功夫才做好心里建设去接受今晚会发生的事,然而那件事并没有发生,这反而使他惶恐不安,就像是被推后的极刑,并不使人觉得庆幸,反而拉长了等待末日降临的痛苦。他已经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可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感觉有人靠近,就好像隔壁的法国人会趁他熟睡之际走进来折磨他。
让勒努也没有睡,他甚至不在床上,而是藏在伪装成壁柜的建筑隔层里,透过小乌鸦房间里的镜子观察青年的一举一动。
上半夜还没过,小乌鸦就再也受不了了,被动等待宣判太磨人,他决定主动迎接自己的命运。
让勒努在他走向客房门的时候躺到床上,拉上被子,假装熟睡,小乌鸦在他的房门口犹豫了好久,才最终走进来,步子就像猫一样轻,却不小心踢到了床边的拖鞋。
“怎么,睡不着吗?”让勒努睁开眼睛,掩面打了个呵欠,“也许我不该让你在晚上喝那么多咖啡。”
“我可以上来吗?”小乌鸦问。
“当然,”让勒努挪了挪位置,腾出足以容纳另一个人躺下的空间。
小乌鸦蹑手蹑脚地爬进去,然后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只好鼓起勇气问,“你不想要我吗?”
“说实话,挺想的,”让勒努坦诚地回答,将毯子往青年那边送了些,“但你好像很怕我。我不想给你带来糟糕的体验,所以想先弄清楚原因。到底是为什么?”
小乌鸦摇摇头,身体在毯子里蜷缩起来,好像一只冬眠的负鼠,只遗憾没有可以用来盖住脸避免目光接触的尾巴。
“是因为我脸上的伤疤吗?”让勒努用猜测的语气问,“它让我看起来像个街头流氓,我知道的,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因此拒绝我了。你想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小乌鸦埋着头发出声音。
“是纳粹,”让勒努的脑海里短暂地吹拂起世界尽头的海风,狙击枪子弹发出的声音在耳边一瞬而过,“我处决了一名集中营军官,他的手下一直追随他到了阿根廷,情报有误,我们事先并不知道他身边有这么多人保护,到最后两边都把子弹打完了,只能近距离格斗,这条伤痕是军刀留下的纪念,医生费了很大力气才为我保住这只眼睛。我不是个罪犯,也跟黑帮什么的没有联系,现在你觉得好点了吗?”
青年稍微抬起眼睛,没有眼镜的遮挡,他的瞳仁在月光下看起来是漂亮的蓝色,“你赢了?”
“我活下来了,”让勒努修正他的说法,“但是没有赢,我的同伴们全都牺牲在那里了,一个人逃命回来的我怎么能算是赢?战争里没有赢家。”
小乌鸦望着横亘法国人右眼的伤痕,睫毛轻轻地抖了抖,仿佛感觉到了利刃划过皮肤的痛楚,“所以你原来是个军人?”
“现在也算是吧,”让勒努扫了眼睡袍的肩,“我有军衔,是上尉,但平时一般不会佩戴。关于我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没有了。”声音又低又轻,听起来有些迷糊,或许是因为事情的发展令青年摸不着头脑。派这只乌鸦来的人肯定教过他如何回答法国人的问题,可到头来却是他在问这问那,而法国人巨细无遗地回答。但总算,他看起来没有之前紧张了。让勒努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睡觉吧,明天我们还有得忙呢。”让勒努吻了下青年的额头,手掌放在对方的背部,温柔地停靠在那里,仿佛这样的接触已经使他满足,“冷的话就抱着我。”
青年缩在他的怀里点头,尝试着伸出手臂,在腰部以上的位置找了个合适的依靠。
冬天残留的寒气还没有完全过去,这边的床铺比隔壁温暖得多。小乌鸦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Chapter 14
第二天小乌鸦醒来时,让勒努已经做好了早餐等他,桌子上放着两个盘子,一边是香草鸡蛋卷,一边是栗蓉吐司。
“挑你喜欢的,我吃另一个。”让勒努说,“饮料有茶、咖啡、柠檬水……想要什么就自己拿,或者告诉我,我希望你把这里当成家。”
家里才不会有这样丰盛的早餐。小乌鸦的表情像是在说这样的话。“鸡蛋卷可以吗?我每天都吃吐司,已经快一个月了。”说完他又紧张地抿紧唇,像是忽然想起自己不该挑三拣四。
“很高兴为您服务。”让勒努将鸡蛋卷推到他面前,还有一个空玻璃杯。
“谢谢。”青年拿起刀叉,胃口明显比昨天好多了。
让勒努坐在他对面,“你不用再去书店了。我已经委托朋友帮你辞职,体育馆里的英国朋友,这样你的老板就不会来问你为什么不干了。你也不用担心失业,我知道有家报社正在招人,如果你愿意的话,后天就可以面试,编辑是我朋友,他不会为难你的。至于房子的事情,可能不那么快,但我会尽量帮你物色几个好选择,最后由你来决定要住那里。”
“好。”青年点头,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有一半被握在面前的法国人手里,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不再那么害怕。
为了帮小乌鸦搬家,让勒努特意租了辆卡车。青年的生活用品并不多,衣服也没有几件,书籍的数量却非常惊人,足足装满了三面墙的书柜,连顶上都塞得满满当当。
“你可以用书盖房子了。”让勒努表情夸张地评价道。
他们花了一个下午才将所有东西打包好,只是把东西放进箱子里,小乌鸦就累得差点虚脱,最后的搬运工作全是让勒努一个人完成的,青年只负责守在卡车边看着纸箱,这让他连续好几个小时都是一脸愧疚的表情。
“好了,终于完成了,”让勒努最后清点了一遍纸箱,他看起来神采奕奕,一点都不疲惫,反而乐在其中,“晚餐想吃什么?牛排还是鱼肉?或者火腿?十五分钟后我们会路过市场,在那之前你都有时间考虑。”
“都可以,”青年说,“吃过大学的食堂后我就什么都不挑了。”
“那是因为你没吃过军队的,”让勒努望着前方过马路的行人,“他们能把土豆泥烧得跟石头一样硬,我至今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使用了炼金术吗?”
青年忍不住笑起来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让勒努,却得到了法国人温柔的目光回应。
“你有酒窝,应该常笑,让所有人都看看天使吻你的地方。”
市场就在前面了,青年还是没想好要吃什么,他已经很久没自己做过决定了。
“那就全都要,每天吃不一样的。”让勒努将青年留在车上,半个小时后才回来,手里只拿了一袋蘑菇和几根胡萝卜,表情看起来十分失望,“时间太晚了,鱼不够新鲜,牛肉的部位也不好,看来今晚只能吃素菜和午餐肉罐头了。”
不过即使是这样,晚餐也相当丰盛。小乌鸦不明白法国人是如何在搬了那么多箱子后还有精力将蘑菇全都分成三等分的。
“我们先不要把书都拿出来好不好?”让勒努用商量的语气询问,“它们实在是太多了,我的客房里没有书柜。”
“嗯。”青年看起来也没有这样的打算,他为法国人添的麻烦已经很多了。
“明天我就不能陪你了,要去上班,觉得无聊的话就自己出去玩吧,格伦森林离这里不远,我常去那散步,也许你会喜欢水边的风景。”让勒努拉起青年的手,将一枚金属放在对方手心,“这是我家的钥匙,当心点别弄丢了,我只有这一把备用,楼下的大门白天不会关,你可以随时进出。”
“我会小心保管的。”青年说。
让勒努猜他自己也不相信这句承诺,但这里是西柏林,只要楼下的门房夫妇还在,克格勃的人即使复制了钥匙也不可能硬闯进这里,除非他们打算引发一场外交危机。
让勒努把餐具放进水槽,盯着盘子和刀叉上的污迹看了一会儿,然后宣布,“我好累,不想洗碗了,明早再说吧,现在只想睡觉。”
“为什么不让我来?”青年起身,“既然要跟你在一起,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让勒努惊讶地转头看他,“这么说我们算是在一起了?”
“是的,我想。”青年羞赧地默认,“你去休息吧,我来洗碗。”
“既然你坚持。”让勒努走过来,吻他的嘴角,看起来虔诚而谦卑。
青年主动将这个吻移到更贴合的位置,然后更深,直到他们都气喘吁吁,面颊滚烫。
“就让那堆盘子在水槽里发酵到明天吧。”让勒努托起青年的脸,看着他害羞地点头,主动靠向自己。
战场很快转进到了床上。衬衣才解开到一半,小乌鸦又开始紧张,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嘴唇不停地颤抖,脸上的潮红褪色变得苍白。他的上一个引诱目标带给他太多伤害了,医生从他的身体里取出过两个高尔夫球,那人是个美国外交官,人前看着也衣冠楚楚,斯文优雅,可关上卧室的门就完全变了样。法国人对他是很不错,可谁知道这一切是否已经在暗中标好价码?
让勒努从阿代尔斐尔那里知道了关于青年的一切,所以并不急于求成,他耐心地观察着青年的反应,以各种方式亲吻和抚摸对方,手掌沿着瘦削的脊柱滑动,在肋骨和腰部交替停留,如同安抚一只过度惊慌的小羊羔。
“要不,算了吧?”他将青年拉进怀里,“昨天你还怕我怕到发抖呢,现在……的话,进展有些太快了,应该多给你点时间准备的,是我太急切了,我们就像昨天那样只是睡觉好不好?”
青年痛苦地闭上眼睛,将他推到这里的那双手可不允许他跟法国人只是睡觉。让勒努当然明白他在害怕什么,所以并不勉强,恐惧会使这只小乌鸦主动对自己敞开怀抱的。
“你不用介意我。”小乌鸦说,正如他所料,“我就是这样的,很胆小,很容易害怕,但你还是可以做下去,我不会拒绝你。”
“我做不到。”让勒努摇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就没意义了,我从不强迫别人给我任何东西,哪怕我再想要。”
青年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几秒钟的时间足够他下定决心,他鼓起勇气伸手摸向让勒努,强迫自己感受对方的灼热与坚硬。
让勒努呻吟了一声,向后仰头,握住覆盖着自己的手,使之更用力一些,他的唇在青年的脖颈求索,亲吻落在锁骨,伴随着结束的颤栗在那里留下一枚红色印迹。
“该我来了。”他将青年按倒,头颅安放在枕头上。后者顺服地闭眼,但想象中的刺探并没有降临,取而代之的是湿而热的包裹。
青年显然没有料到法国人会为自己做这种事,这本该是由他给予的,他才是被送来供人玩弄的那个不是吗?
从他的反应,让勒努判断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于是更加富有技巧地抚慰青年,听着头顶上的喘息逐渐变成呜咽。
这份服务并没有持续多久,青年忽然抓住他的肩,将他推离自己,“停下,我要——”
让勒努抬起头来看他,神秘地笑了笑,而后低头,含得更深。青年浑身像触电一样颤栗,背部在痉挛中反弓,头发全湿透了,指甲深深地嵌进床单里。
“好像不算特别糟。”让勒努直起身,走到窗台边倒了杯水,含在嘴里漱口,又很快回到床上,扯过掉在地上的衬衣,替青年擦干净身体。
欢愉带来的狂热已经消退,只留下蓝眼睛里荷尔蒙所致的依恋,青年克制地喘着气,惶恐和胆怯淡化成了目光里不算太过的拘谨,他的脸又红又烫,指尖却冰凉,点在让勒努的脸上,好像某种小动物瞻前顾后地爬过。
“你不想我礼尚往来吗?”他问。
“我更希望你把这张嘴留着在别的地方表现,”让勒努戳了戳青年残留着情欲绯色的唇,“还记得吗?明天上午你有场面试,面试官不会刁难你,但他也不可能仅仅因为你是我朋友介绍的就直接放你通过,你必须靠自己去争取这个职位。”
“明白。”青年点头,“我会努力表现,不让你失望。”
“提个意见行吗?”让勒努低声请求,“别用这种眼神对我说话,就好像我是你的毕业论文答辩老师,而不是——”他故意隐去最后几个音,视线扫过两人紧靠的身体。
青年轻轻地笑了起来,这次他没有收音,也没有把自己藏起来的意图,他的肩在浸透了两人汗水的床单上抖动,直到让勒努过来把他抱住,塞进在方才的娱乐中快要被踢到地上的羊毛毯子里。
“晚安,亲爱的。”让勒努关掉床头灯,黑夜瞬间占据了视野。青年在他的臂弯里动了动,将脸贴上他的胸膛,整个身体紧靠着他。
让勒努望着朦胧的光线里安心的睡脸,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阿代尔斐尔那双永远意味深长的绿眼睛里隐藏的含义:
如果你不得不以谎言和伪装骗取什么人的信任,利用他、伤害他,甚至将他推向危险和死亡的深渊,那么至少在他还暂时活着,还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时,尽可能带给他快乐和欢愉,这么做既可以有助你完成任务,也能减少心里的负罪。
Chapter 15
《渡鸦周刊》的门牌镶嵌在马路边一幢灰绿色的建筑二楼,从行政区划分来说这里仍是夏洛腾堡的范围,但再过一条街道就是美国占领区了。在五十年代的柏林,这样的刊物数不清有多少家,取决于有多少情报机构往这里派送了多少雇员,有多少线人需要安置,有多少小鸟等待观察,而当居民们在路边或是地铁站拾起这些报纸和杂志用来打发时间时,他们也绝对分辨不出,刊登在上面的花边新闻里有哪些是真实的逸事,有哪些是间谍在悄悄传递信息。
面试九点半开始,让勒努八点四十五分就按响了杂志社的门铃,大部分职员还没有上班,秘书接到通知提前等候在前台,带他去往编辑办公室隔壁伪装成电路间的监听室。阿代尔斐尔到得比他还要早,让勒努走进去时,英国人已经泡好了两杯茶,恭候他光临。
“看不出你也是个魔鬼。”听完让勒努的讲述之后,阿代尔斐尔刻薄地总结,就好像亲手杀死自己的同伴,坐视旧情人被扔进海里的不是他一样。
监听室没有窗户,空气滞闷得像是蒸锅,让勒努靠在椅子上,茶杯里的玫瑰花和薄荷在距离他手指两寸的地方散发着热气。他想起第一次来柏林的那日,头顶上的云层又厚又暗,将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层灰色里,他坐在一辆“大众”轿车的后排,手边放着琴箱,里面装的不是乐器,而是一把拆开的狙击枪,瞄准镜和弹匣占据了松节油和备用弦的位置。他是作为“猎人”被送到这座城市的,到头来却不知怎么地,变成了戴面具的舞台演员。
“战争,不管是热的还是冷的,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普通人的生活毁掉?”
“等到人类灭亡的时候吧。”阿代尔斐尔坐在他旁边,耳机挂在脖子上,像一对吸饱了血的水蛭,“怎么,不忍心了?”
让勒努跟他对视了一秒,然后将视线移到对面的墙壁,一墙之隔是《渡鸦周刊》的编辑办公室,透过伪装成装饰的巨大玻璃镜,坐在监听室桌子后的人可以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也能听到所有的谈话,只要连接耳机的线路没有被老鼠啃坏。大约十分钟后,小乌鸦就会从右边的门走进来,坐在距离办公桌两米的椅子上,开始他的面试,让勒努会全程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望着笼子里跑圈的仓鼠。
“地狱的最深处一定挤满了间谍。”他感叹。
“是啊,哪个国家的都有,”阿代尔斐尔一本正经地点头,“贝利亚说不定正在下面和海德里希一起打牌呢,等轮我下去的时候,一定把他们的钱全都赢光。”
让勒努挤出无奈的笑容,把英国人拉近吻了一下,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使他吓了一跳。
阿代尔斐尔倒不在意,仍是笑嘻嘻的样子,“看来你的小情人并没有很好地满足你。”他以同情而暧昧地目光望着让勒努,“但我会的,我暂时还是你的正牌男友呢,也没发现你背着我偷偷养了只小鸟,但是得等我们干完活,回到公寓去。”
耳机里响起秘书的高跟鞋声音,小乌鸦已经被领到编辑室门口,敲门声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冒犯到坐在里面的人。随着一声低沉的“请进”,门被小心地推开,青年走进来,礼貌地向坐在办公桌后的编辑问好。对方打了个手势,示意青年坐到面前的椅子上。
“领带太紧了,”阿代尔斐尔注意到,“衬衣后面都起皱了,真怕他说话的时候喘不过气。不过这衣服图案是怎么回事?”
“我为他提供了着装建议。”让勒努看着青年领口露出的卡通图案。
“米老鼠?”阿代尔斐尔表情微妙,“你品味真够特别的。”
“服从测试。”让勒努调整了一下耳机的角度。
“看起来他通过了。”阿代尔斐尔托腮。
“是的,满分,包括鞋子。”让勒努刻意指出了英国人没提到的细节。
“天哪,”阿代尔斐尔花了至少三秒时间才找到准确的词来形容,“鲑鱼棕色?你让他看起来像个赶时间上班的酒吧应召。”
“反正你的朋友不会因此拒绝他。”让勒努语调平淡。
“人家见过世面,”阿代尔斐尔望着办公桌后的中年人,挂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和手指被钢笔磨出来的茧使他看起来确实像个斯文的文字工作者,虽然他实际会使用的刀远比字母和标点符号都要锋利,“他已经为军情六处工作十二年了,就算你送来个又聋又哑的文盲,他也能找到合适的职位把人塞进去,何况是个大学毕业生。”
面试开始了,小乌鸦坐在椅子上,仪态端端正正,手掌按着衣服外套的衣摆,表情认真地对编辑作自我介绍,他的呼吸因紧张而有些不平稳,在耳机里听起来就像是夹杂着风声。
“他总是这么拘谨吗?”阿代尔斐尔将耳机的音量调整合适。
“总是,”让勒努喝了口茶,“就像随时都会心脏病发作一样。”
“他才二十一岁,”阿代尔斐尔提醒,“人生就走到了悬崖上,背后还有黑熊和豺狼虎视眈眈,能不害怕才怪呢。”
墙壁的另一头,编辑敲了敲桌子,“大声点,孩子,我听不清。”
“抱歉,”青年说,稍微提高了音量,“我刚刚说到我的毕业论文……”
“我不关心你的毕业论文,”编辑打断他,“我只想知道你是否有能力写好一篇新闻报道,你知道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读者可不会个个都是大学教授,他们中大部分人都不懂隐喻和头韵,只想知道物价还会不会上涨,以及下一个开通地铁的会是哪里。我们还是直接开始测试吧,这里有笔和纸,题目就在上面。”
小乌鸦点点头,拿走办公桌上的纸和笔,回到椅子上,抬起扶手外侧的桌板,开始奋笔疾书。
面试题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为坐在椅子上的人量身定制,应聘者会觉得有一定难度,但最终都能做出来。小乌鸦埋头书写了大约十五分钟,然后站起来把纸张和钢笔交回去。
编辑扫了眼试卷,按铃叫来秘书,“我想知道其他人的评价。”
秘书将答卷送到隔壁,放在监听的两个人面前。
光线很暗,要凑近才能看清。青年的字很漂亮,词尾笔锋可爱地翘起来,他用的都是最简单的词,连成句子却非常漂亮,而且简练,在来这里之前,他应该很认真地思考过作为一名记者该如何写作。
“真不错。”阿代尔斐尔评价,“他应该被录用。”
让勒努同意,就凭这样的文字功底,青年可以去任何一家杂志社上班。
秘书回到编辑办公室,耳语了几句。编辑重新打量了面前的青年几秒,“他们都认为你可以留下。”
“真的吗?这样就可以了吗?”青年有些不敢相信。
“只是试用期,三个月,从今天开始。”编辑语调低沉地宣布,“现在让我的秘书领你去工作的地方。”
“谢谢。”青年站起来,跟着秘书走出办公室,随后响起下楼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其中一个穿着高跟鞋,另一个跟梦游一样。
秘书会确保青年在楼下的房间停留至少十分钟,让勒努和阿代尔斐尔放下耳机,趁着青年与未来的同事们互相认识的时间,从建筑侧面的另一个楼梯离开,回到康德街的公寓。
到目前为止的表演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但先前编写的剧本已经快要用完,需要根据对手戏演员的特点,继续设计接下来的场景和台词。小乌鸦是只非常胆小的鸟,很容易受惊,一阵雷声就会把自己吓得从树上掉下来,于是让勒努让他扮演被保护的角色,包容他的缺点,原谅他的任何错误,给他安全感,让他自己慢慢意识到,这边的树林比他原来在的离春天更近,从而自己张开翅膀飞过来。
然后他们到卧室去做爱。
跟过去例行公事的配合表演不同,让勒努发现自己是真的很想要阿代尔斐尔,就像是喝了几个月白开水之后急于品尝美酒以此来洗刷嘴里的寡淡。可是这么做跟那些利用职务之便满足私欲的同僚们有什么不同呢?这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淹没在本能汹涌的渴望里。
阿代尔斐尔一共给了他两次,然后陷在乱糟糟的床榻上下逐客令,“你该回家了。”他望着意犹未尽的让勒努,“你的小鸟刚获得了新工作,正等着你用一顿美妙的晚餐来奖励他呢。”
让勒努的吻戛然而止,直起身体叹了口气,“承蒙你吉言,这回我真的要周旋在两个情人中间了,可三倍工资在哪呢?”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浴室,将身上的痕迹和气味冲洗干净,仔细地梳理头发,阿代尔斐尔今天没有使用古龙水,这为他省了很多事,真体贴。
然后他回到哈根街的安全屋,为小乌鸦准备应聘成功的庆祝晚餐。
大约半小时后,客厅的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青年走进来,怀里夹着一条长斗形的牛皮纸袋。
“这是什么?”让勒努问。
“飞燕草。”青年回答,脸有些红,“我通过面试了,很快就会有工资,我觉得应该为你带点什么,可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但猜想你不会讨厌花,你的窗台花瓶里就插着玫瑰,飞燕草跟什么花都很搭配,所以……你喜欢吗?”
“喜欢。”让勒努看着青年的眼睛,将手伸到对方的脸颊边,不等触碰又缩回去,“全是油,我得先洗一洗。”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青年跟着他走进厨房。
“把花插进花瓶,”让勒努背对着他回答,“然后坐到桌子边,准备好夸我做的奶油蘑菇汤和通心粉。”
小乌鸦乖乖照做了,但值得赞美的并不只是食物,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很美好。
当青年躺在法国人的床上,在欢乐残留的余韵中疲惫地陷入睡眠时,他的表情安详得就好像克格勃和斯塔西的威胁都不存在,他也不是一枚包裹在蜜糖里的有毒诱饵,而是在投入地享受一段真诚的恋爱。
Chapter 16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克格勃的人没有来惊扰小乌鸦,斯塔西也没有。但青年知道,他们是不会放过自己的,眼前这虚假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持续得越久,就意味着即将到来的电闪雷鸣越可怕。尽管他努力使自己看起来镇定,照样上班,勤恳工作,按时回家,享受美餐和紧随之后的夜晚,像任何一个恋爱中的青年一样微笑,一样展示快乐和幸福,让勒努还是从他那双灰蓝色眼睛里不断积累的阴霾获知了青年心里越来越深的焦虑。让勒努对曾经和将要发生在这只小乌鸦身上的事情感到非常同情,但他什么也做不了,至少现在,还不能。
柏林的四月在连续几场小雨中来临,哈根街离《渡鸦周刊》的办公地点只隔了几条街,青年习惯选择步行,近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觉得人来人往的街道比电车狭窄的空间更加安全。这里不是东柏林,克格勃和斯塔西的人也许会跟踪,或者以某种方式监视他的行动,但他们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使用暴力,他已经远离了关上门外面就不知道发生什么的书店,还有只需要一脚就能踢开门锁的旧公寓,他们顶多走过来对他说几句话,或是交给他什么东西。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每次出门,他都将这句话在心里反复默念,就好像赶夜路的虔诚信徒依靠经文来驱赶黑夜里的危险。
但就在这个普通的星期二早晨,咒语在清晨洒落的蒙蒙细雨中失效了,青年走在去杂志社的路上,嘴里还残留着早餐面包的蜂蜜甜味,人群中突然出现的熟悉身影使他差点咬到舌头。他看到了把绳子套在他脖子上的人,远远地站在四五家店铺之外,隔着糖果店五彩缤纷的招牌和街边兜售雨伞的小贩,以一种鹰隼观察野兔的表情,看着他。他们曾经是坐在与书店相隔一条街的广场边乘凉的情侣,而现在又变成了手挽着手从道路另一头走过来的夫妇。
正是上班高峰时间,雨伞组成一条繁忙的河,在街道上川流不息,青年手里握着的那团黑色却静止了,像是搭在礁石上的一张废弃风帆,在行道树下不停地颤抖,发出枝叶摇晃的声音,尽管风并没有那么大。
他说服自己冷静,一再对自己强调,这里是英国占领区,众目睽睽之下,即使是克格勃的特工也没权力当街带走他。但万一他们就是要这么做呢?把他塞进汽车里,或是打晕,也不是没有先例。等西柏林警察反应过来,他说不定都已经坐在斯塔西的总部用残缺的牙齿吸泡饭了。
油然而生的恐惧使青年本能地想要拔腿逃跑,但理智强迫他留在原地,像块石头一样,感觉不到心跳和呼吸,仿佛这两样都完全停止了。
对方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一路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擦脸而过的时候,其中的女士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口袋,动作快得就像是条蛇舔过他的身体。青年颤栗了一下,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湿滑的地面,其中的男人扶住了他,又是那种微笑,就像猎食者在欣赏猎物的惊慌。耳边的声音令人顿生寒意,“留心你走的路,孩子,看清楚它通向哪里。”
青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但那两人并没有等待他的回答。杂志社就在前面,他强迫自己继续走,但恐惧爬上他的脊背,冰冷的獠牙咬住他的后颈,看不见的鬼魅追赶着他,使他越走越快,最后直接奔跑起来。
他冲上杂志社门口的楼梯,推开门,快步走进属于自己的办公室,找到角落里属于自己的小桌子,将雨伞靠在墙上,去拿旁边茶几上的水壶,发现里面是空的。
“早,”杂志社的同事冲他打招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额头的汗水,不理解他为何风尘仆仆,“离上班还有十分钟。”
“我需要使用洗手间。”青年擦了擦额头。
“空位不少,”对方朝走廊那边努努嘴,“还没什么人来呢。”
青年走出呆了不到五分钟的办公室,走廊上的人已经开始多了,他走到尽头的洗手间,拉开最里面的格子门,进去,关上,反锁,扯松领带,解开衬衣纽扣,靠在门上,在不怎么清新的空气里深呼吸了几次。随后他将手伸进口袋,摸到一张折叠成小块的纸,展开,那是一幅地图,代表格伦森林的绿色几乎占据了整页。
他们要他在森林里寻找一条顺着河流延伸的小路,路边的某处有条供路人休息的长椅,靠背右边缺了一块,面对长椅的一点钟方向可以找到一块废弃的指示牌,已经锈蚀得看不清原来的字,鸟儿把种子带进中空的底座,经年累月竟然从里面长出一棵树,树干包裹着指示牌的一部分,生锈的金属板在树皮上撑开一条缝隙,可容一只手掌伸进去,也可藏得下一张纸条或是一枚卡片。
在针对上个目标的任务里,青年已经学习过如何使用死信箱,还有微型摄像机和各种暗语,理论上来说他有经验,但不代表他不会紧张和害怕,这次的目标不是被色欲冲昏头脑的美国外交官,而是经验丰富的法国情报员,任何一丝破绽都有可能导致他被打碎脑袋。青年知道盟国之间有不在共同占领区击杀对方间谍的约定,但克格勃告诉他这一点的目的不是为了使他安心,而是为了防止他叛逃到另一边所作的威胁——像他这样的本地棋子不在协议保护之内,哪边都可以打穿他的脑袋,就像对待路边的野狗一样,“砰”,然后拖到郊外的树林里埋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使用德国人,在柏林随处可得,又容易撇清关系。
上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再待下去就要向同事们解释他昨晚究竟吃了什么才闹肚子这么严重。青年撕碎纸条,将碎屑冲进下水道,回到桌子前,假装工作,在惶然不安捱到下班,然后按照纸条上写的,去格伦森林,找到那棵树,抽出另一张纸条。那是张过期的电影票,四个角都被撕掉,加上边缘的,一共八个缺口,一个代表一星期,这意味着克格勃的人给他两个月的时间来跟目标磨合感情,他们很少这么大方,对付美国外交官也就花了两个晚上,一晚认识,一晚上床。
青年将电影票撕成两半,扔进它被取出来的位置,表示已经阅读完毕。天色开始暗了,林中的飞鸟陆续回到巢穴,在他的头顶叽叽喳喳。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哈根街,边走边思考晚归的借口。但法国人并没有询问他任何事情,只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来享用晚餐。
青年哪里会想得到,法国人其实比他更先知道那棵树的存在,并且不需要将手伸进落着铁锈的缝隙,就能获知藏在里面的纸条包含着什么信息,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阿代尔斐尔设计的。为了确保诱饵计划得以顺利实施,克格勃需要一个最了解让勒努的人来担任行动顾问,再没有比在目标身边潜伏了五年时间的英国水仙更合适的人选。从诱饵的选择到暗哨的安置,苏联人将所有的安排都交给阿代尔斐尔审阅,由英国人来判断是否合理,是否有可行性,是否需要修改和调整。
就在昨天下午,编辑将一份要修改的新闻稿丢到青年桌子上的时候,让勒努拜访了阿代尔斐尔的公寓,在客厅的沙发上,就着半瓶威士忌,阿代尔斐尔将苏联人的剧本连同自己的批注一起交给了舞台剧的男主角。因此早在青年今天出门前,让勒努为他扶正匆忙系上的领带的时候,表情和蔼的法国人就已经知道了这只小乌鸦今天会遇上什么样的毒蛇。
“怎么了?”让勒努望着坐在餐桌另一侧,花了足足十五秒的时间来插豆子,却只吃了两口的青年,“是我把盐放少了,还是牛至的味道太苦?不爱吃的话就放下吧,我再给你做别的。”
“不用了,”青年握在叉子上的手指紧了紧,“豆子很好吃,只是也许……我去拿个勺子吧。”说着他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容我提醒,勺子就在你面前,距离叉子三寸,距离盘子的边沿一寸。”让勒努慢慢地切着盘子里的熏肉,看似不经意却关心地问,“是工作上遇到了麻烦吗?”
“没有,”青年走回餐桌边,拿起勺子,将几颗豆子送进嘴里,咀嚼,“是别的事情。”
“对我能说吗?”让勒努停下手上的动作,视线望过餐桌,黑胡椒的粉末从刀刃上掉下来。
“事实上我正打算找你商量。”青年咬了咬唇,将勺子放在叉子旁边,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但愿你不是打算说分手。”让勒努将牛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很快咽掉,就像是怕自己会呛到那样。
“不,不是这个。”青年急忙摆手否认,“我是想问,我能不能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我会付你房租,还有水电,以及……”
“慢着,”让勒努抬起手,打断了他,“你想住多久都行,但帮个忙,别跟我算账,这会让我觉得我们只是分享房屋的室友。”
“抱歉,”青年说,“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在占便宜。”
“我从来没有那样认为,”让勒努盯着青年的眼睛,“你愿意跟我住,我很高兴,这样我们就可以每天都见面,还能一起到森林里去散步。”
听见“森林”的时候,青年的表情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随即遮掩地强调,“是的,我就是想要多些时间跟你在一起。”
这样就不用担心克格勃的人半夜来敲门。让勒努不动声色地端详着青年的脸,这孩子只是有些胆小,可并不蠢笨,他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自己是安全的。但这样一来,接下来的剧情就得重新编写了。
“怎么?”青年心虚地问。
“我是在想,”让勒努露出安抚的微笑,望向客厅侧面的门,“看来得给客房添置几个书柜了。”
Chapter 17
弄几个书柜倒没什么难的,只需要一个不用去办公室也不用跟线人见面的下午和两三名身强力壮的搬运工。为了客房能放得下新家具,让勒努重新布置了整个房间,五斗橱移到侧面,书桌挪到床对面的墙壁三分之二处,两边是书柜,衣柜推到镜子旁边,与门相隔一个衣帽架。等小乌鸦从杂志社下班回来的时候,他的房间已经完全变了个样,为了使家具的颜色和周围更加配套,让勒努还特意更换了窗帘。
“惊喜!”让勒努将青年推到崭新的书架面前,橡木的清漆味还没有完全散去,闻起来就像是一片因人类的工艺而脱胎换骨的树林,“你可以把荷尔德林和路德维希们都放出来晒太阳了,但愿这些大师们不嫌弃寒舍的简陋。”
青年有些怔愣,显然过于吃惊了,“我以为你会等到周末,我们一起来做这件事。”
“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带你去郊外兜风了。”让勒努扳过青年的肩膀,使他望着自己,“周末是珍贵的,不该浪费在家具市场和搬运卡车上,尤其是我有一个非常不讲理的上司,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让手下在正常人都不上班的时间工作,比如晚上,比如周末。先说好了,要是我偶尔有那么几次夜不归宿,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是去哪间地下小酒馆消遣了,我发誓我一定是在工作。”
“我明白的,”青年难得露出真正理解的表情,法国人是情报员,间谍工作二十四小时无休,担任诱饵的何尝不是随时待命,“我会替你看好家,保证屋子里干干净净的。”
“很好,”让勒努将鼻尖凑到青年的额头上,“我再也不用担心会有老鼠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厨房,或是忘记洗的盘子在水槽里发霉了。”
书柜的事情就这样解决了,真正麻烦的是为了舞台布景的更换推翻拟定好的剧本,这意味着先前所作的准备全部报废,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都得依靠即兴发挥,阿代尔斐尔还得同时想办法让苏联人也跟着他的步调走。
“我猜你现在一定很想把我杀了。”让勒努坐在沙发上,一副任凭宰割的表情,太阳正在街道上方往下慢慢滑落。他已经提前告诉过了安全屋里寄居的小乌鸦,他今晚可能要很迟才能回来。小乌鸦也许会把这写进日记,然后找机会发送给克格勃的特工,他希望青年这么做,总要给目不转睛盯着舞台的观众们一些彩头是不是?
阿代尔斐尔坐在扶手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目光锋利,充满难以描述的情绪,好像在评估病人状态的精神科医生,“我不反对你修改剧本,只希望你能够稍微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事出有因,”让勒努抱歉地解释,窗玻璃的反光在他抬眼时刺中瞳仁,不得不眨动几下来缓解酸涩,这让他看起来十分心虚,“谁能料到这只小乌鸦竟突然有了自己的主意,他毕竟是个人,年轻,有想法,还读过书,不是只会被提线牵着走的木偶。他提出想要留下,我总不能说容我考虑几天,这跟拒绝的效果没什么两样。”
“我不是在指责你自作主张,”阿代尔斐尔语调稍微温和了些,他似乎永远都不会生气,或是习惯了不将真实的想法表现出来,“我只是希望能够有所准备,即使是戈达尔和阿斯特吕克也不见得能一次导演好两出戏,更别说我还得同时饰演正派和反派,从杰克尔医生到海德博士【1】是需要时间化妆的。”
“请原谅我为你制造了难题,”让勒努举起双手,作出妥协投降的姿势,而后话锋一转,“但也别忘记,当初你不由分说把我推上男主角的位置时,也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签这份出卖肉体的合同。”
“是菲尔比,不是我。”阿代尔斐尔纠正,理直气壮。
“你本可建议他换个人选。”让勒努抬起下巴,像是要换个角度观察英国人的漂亮脸蛋。
“换谁?”阿代尔斐尔早有准备地反问,“在柏林还有别的法国情报员跟他的学生搞上了吗?他们看上你是因为你出色,有价值,你应该觉得荣幸才对,不是所有人都轮得上菲尔比亲自接见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在幕后指挥,为了减少暴露身份的风险,连他的学生都很少走到台前,而你见我的次数比我的苏联联络人都多,已经是贵宾级待遇了。”
“要是我的法国上司对我也能有这么高的评价就好了,”让勒努闭了闭眼睛,像是要驱散某种不愉快的闪回,“十次有九次他召我去办公室,都是为了让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无能,并当着他的面默认这一点。”
“当整片森林都营养不良的时候,谁又能责怪一棵树的枝叶不够繁茂呢?”阿代尔斐尔表情松弛下来,目光柔和地伸出手,抚摸他的颧骨和额头,手指穿过鬓角插进梳理整齐的长发里,“你的上司德才皆不配位,但这样你反而更加自由,我从菲尔比身上学到的最实用的一课,就是如何利用智商欠缺的上司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让勒努的眼前短暂地浮现起孟席斯老头很久没在电视上出现的脸,耳边响起刚刚成为首相的麦克米伦阁下的声音——“我坚持认为对菲尔比的怀疑是毫无理由的”。转瞬即逝的幻象给他的大脑带来了触电般的痛觉,他抓住阿代尔斐尔的手凑到唇边亲吻,好驱散这种令人作呕的不适。
“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技不如人,”他无奈地承认,嘴唇擦过阿代尔斐尔的指节,“比起操纵,我更倾向于收买。”
“区别只在于修辞,核心都是同一件事——如何让对方相信自己能够从你这里得到他想要的,”阿代尔斐尔直起身体,被亲吻的手指似有还无地勾着法国人脸侧垂下的发丝,绕在指间轻轻地打转,“你会不会给倒是其次。”
“跟你做生意一定会赔得连上吊用的领带都不剩。”让勒努抬头,目光穿过阿代尔斐尔的指缝。
“那都是他们自己脱下来的,我可没强迫过任何人在我面前宽衣解带。”阿代尔斐尔露出危险的笑容,就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他将指尖划过让勒努裸露的锁骨,那片皮肤已经在空气里暴露了二十多分钟,领带半小时前就下岗了,第一枚扣子也在差不多的时间被解开,胸部的肌肉随着他的抚摸泛起细小的颗粒,“言归正传,我认为让小乌鸦留下是正确的做法,一个好的故事总是少不了出人意料的转折,你的行为越是无规律可循,越是令他们捉摸不透思路,他们就越不会怀疑你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企图,并十分乐意配合演戏。”
“也就是说,我的命在你这里算是保住了?”让勒努笑着问。
“暂时。”阿代尔斐尔说,手掌向下移动,顺着肌肉的线条滑倒法国人结实的腰侧,“至少今晚,你不用担心我趁你睡着时用枕头闷死你。”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机会在你这里睡着,”让勒努遗憾地望着阿代尔斐尔的脸,接近日落的灿烂阳光正在英国人的头顶辉映,为每一络发卷都镀上漂亮的淡金色,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份美的欣赏,“我倒是非常想留下。”
“把小情人养在家里就是会带来这样的麻烦。”阿代尔斐尔点了点手指,仿佛将让勒努的腰当作了某种乐器演奏。
“如果有得选的话,”让勒努的喉结在顺着神经传来的强烈感觉中动了动,“我根本不想要什么情人。”
“连我也不?”阿代尔斐尔露出怀疑的表情,重心随着他嘴角勾起的弧线慢慢向前移动。
让勒努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因为阿代尔斐尔的膝盖正顶在他的腿间摩擦,而是他根本找不到准确的词来定义他和英国人之间的关系。各取所需?互通有无?还是相互利用,就像一起捕猎的狐狸和獾?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谁都不是抱着爱或友善的目的接近对方的。只要阿代尔斐尔显现出任何一点重新倾向于苏联的迹象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除掉这只左右摇摆的蝙蝠,而一旦哪一天他成为了挡在英国人面前的障碍,阿代尔斐尔想必也会以同样坚决的态度来将他从这个世界上清扫出去。在情报员的词典里,爱人与敌人很多时候指的是同一个对象。
于是他露出了真诚坦然的微笑,熟练地吻住对方递来的唇,“当然除了你,亲爱的。”
【1】《变身博士》,两个扮相是同一人。
Chapter 18
当法国人说要带他去郊外兜风的时候,青年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周六中午从杂志社出来,往家的方向走了两个街区,发现让勒努站在甜点店五彩的招牌下冲他挥手。
“上车。”
“什么车?”青年望着法国人身后的流动冰淇淋贩售车,立即排除了这种奇怪的可能性,“在哪?”
“带我们逃到柏林之外去度假的车,就在这条街旁边的巷子里,”让勒努打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边走边说,“我的上司终于意识到如果把我累死他就只能自己靠自己肥胖的手指给巴黎发电报了,所以为了继续坐在办公桌后对我颐指气使,他难得大发慈悲地将周末还给了我,直到周一都不会再有新的工作来困扰我了。”
法国人走得很快,像是已经迫不及待要将所有的烦恼留在柏林。小乌鸦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别担心,我有,”让勒努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大众牌轿车,打开车门,拍了拍后座上并排摆放的一对皮箱,“足够我们在荒郊野外过一个晚上。”
习惯了服从的小乌鸦不再发问,乖乖地坐进副驾驶室。汽车在法国人嘴里哼唱的小调里慢慢启动,柏林的街道像倒放的电影胶片那样慢慢后退,独属于城市的那种复杂噪音在耳边加速了流淌。
青年望着窗外,在橱窗背后和路边咖啡馆的阳伞下搜寻可能望向这边的视线。克格勃的流动哨在附近吗?他们是否看见他上车了?他们会不会认为他早就知道了法国人的安排却没有禀报?他会因此受到惩罚吗?
条件反射的担忧使青年无心憧憬周末的闲适,一路上都沉默不语,但随着城市的灰白建筑被视野里越来越多的绿树取代,鸟鸣声如盛大的交响乐灌进他的耳朵,夹杂着泥土气味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大自然的宏美最终冲淡了渺小人类的忧愁。
“我很久没有离开过柏林了,都快忘记了郊外的春天是什么样。”青年感慨,对驾驶室里的法国人表达腼腆的感谢,“很高兴你带我来这。
其实这片森林严格来说仍属于柏林,但没必要打碎青年美好的想象。让勒努回应他以更柔和的注视,“你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的安排。”
“我是在想工作的事情。”青年随口搪塞。
让勒努却语调认真,“跟我说说?也许我能为你分忧。”
青年不擅长编故事,他有些后悔没换个别的说辞,但仔细想一想,的确有那么一件事,跟工作算是有一丁点关系,说出来也不会带来更多麻烦,“我有个朋友,从小就认识,他是犹太人,战争开始前就去了美国。去年底的时候,我收到他寄来的信,问我过去的同学们都怎么样了。我给他寄回了一份名单,同班的三十八位男孩中有二十二位的名字都在上面,名单是战争结束后幸存的老师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收集整理的,他们为死去的男孩们树立了纪念碑,就在我们曾经上课的地方,我把纪念碑的照片也发给了我的朋友。上个星期我收到他的回信,他的文字看起来是那么悲伤,尽管那些死去的同学中有人生前就对他的民族抱着敌意,但他并不憎恨那些只是不幸出生在受蛊惑的年代的男孩。我的朋友是多么好的人,他平等地同情着无法逃离的受害者和别无选择的加害者,我想把他的信刊登在报纸上,让所有人都看到战争是如何无差别地吞噬生命与希望,我朋友也同意了我的想法,但《渡鸦周刊》是休闲杂志,没有板块留给如此严肃的主题,如果我投稿给其他报纸或杂志,这算是背叛了职位吗?先不谈他们会不会收。”
“当然不算,”前方有几头羊经过,让勒努按了按喇叭,把误闯车道的家畜驱离,“硬把刻满死者名字的纪念碑塞进气泡水和比基尼广告之间才是真的罪过。你觉得《世界报》怎么样?我认识他们的几个编辑,快的话下周就能排版印刷,只要放心把文稿交给我。”
“谢谢。”青年有点受宠若惊,他不过是随口倾诉,法国人却立刻为他实现了,“你不想先看看再决定吗?我把信打印了一份出来,就放在公文包里。”
“等我们到旅店之后,会有整晚的时间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但在那之前,我们得想办法保证晚餐里有正常的肉。”让勒努将车停在路边。
青年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是“正常的肉”,就在他最终决定直接请教的时候,法国人推开车门,从驾驶室跳了下去,走到他视野之外。
“喜欢钓鱼吗?”让勒努把鱼竿和饵料从后备箱拿出来,还有水桶和一个看起来非常结实的网兜。
“不怎么会。”青年跟着他下来,草地非常松软,走路时按摩着他的脚心,就像踩在厚实的棉被上。
“那就看着,或者欣赏林间落日,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说话,否则晚餐就要吃蛤蟆和老鼠了。”让勒努寻了块平整干燥的石头,将水桶和网兜放在旁边,鱼饵挂上鱼钩,干净利落地甩出去。
青年望着金光熠熠的水面,没想明白这其中的逻辑,但还是照着做了。
不一会儿,树上飞来只小鸟,不到食指那么高,浑身灰棕色,头顶却有半轮明黄色的新月形羽毛,就像是带着枚小巧的贝雷帽。
“它好像对你的鱼饵很感兴趣。”青年忍不住提醒。
让勒努抬头望,那只鸟已经悄悄移动到了他们头顶,随时准备俯冲到装蚯蚓和甲虫的盒子里大快朵颐,“小雷古拉什么都吃,苍蝇、蚂蚱、碎肉……甚至死去青蛙的眼睛。”
“小雷古拉?”青年好奇地望着那只小鸟,“这是你给它起的名字吗?”
“是拉丁文,”让勒努回答,“雷古鲁斯·雷古鲁斯什么的,太长了,所以简化一下,也许你愿意告诉我它的德语名字。”
青年说了一个很长的单词,为了让法国人听清,特意念得很慢,每个音都发到位置,就像教小学生说话,“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我能记住,“冬天,金子,鸡,这几个单词的组合是吗?”让勒努捻弄了一下手指,“好家伙,比拉丁文还长四个字母。金子我可以理解,指它头上的那束羽毛,但冬天是怎么回事,它的样子又到底哪点像鸡了?”
“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青年说,“我连鹪鹩和山雀都时常认错,也许姐姐可以,她能叫出经过柏林上空飞过的所有鸟的名字,也知道它们被命名成这样的原因。”
“你还有个姐姐?”让勒努早就从阿代尔斐尔送来的档案上得知了关于青年的所有细节,连他大学哪门课考了满分都知道,却故作惊讶地问,“她是鸟类学家吗?”
“不,画家,”青年回答,“鸟类是她的模特。‘艺术家应该对自己描绘的对象具有足够的了解’,她把这句话写在素描本扉页上,我想应该是她的创作信条。”
让勒努从盒子里捡出条细小的蚯蚓,扔到远处的草丛里,树上虎视眈眈的小鸟飞快俯冲,衔起人类给自己的招待,飞向藏在附近某棵树上的巢穴,“她也在柏林?”
“她住在潘科,”青年望着飞走的小鸟,“我们已经有快一年没见面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让勒努问,“听起来你们并不像是关系不好。”
“我们很亲密,”青年顿了顿,眼中充满忧郁,“自从父母去世,姐姐就是我跟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所以当克格勃的人来找他,以他住在东边的姐姐为要挟,逼迫他陪美国外交官上床时,他根本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那时他大学都还没毕业,有个相爱的女朋友,傻乎乎地以为前途充满了光明,他们甚至不给他时间去和恋人分手。
“偶尔去看看她怎么样?”让勒努建议,“虽然不那么方便,但也并不是很难做到。”
青年痛苦地摇摇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让勒努不再追问,他并不需要依靠对方的回答来知道为什么。
有鱼上钩了,林子里的寂静被水花飞溅的声音击破,让勒努仰身,熟练地收紧鱼线,那可怜的水生脊椎动物拼命地挣扎,却只能在鱼线的牵引下徒劳地转圈,不一会儿就没了力气,侧身漂浮在水面,尾巴不甘心地拍打。
“是条大的,晚餐有着落了。”让勒努把鱼放进桶里,跟先前钓起来的三条作伴。林子里的光线已经不如他们刚坐下时明亮,他收拾好钓具,交给青年拿到车上去,自己提起沉重的水桶跟在后面。
今晚过夜的地方不远,二十分钟后,汽车开进一户农庄,户主将房屋的一半改建成了旅店。让勒努将他和青年登记成表兄弟,以掩盖致命的情人关系。旅店老板领他们去的客房是为三口之家设计的,有一个大的摆在中间的双人床和放置在同套小间的单人床。他们将行李箱分开放在两个房间,外出住宿的同性情侣们都以这种方式掩人耳目,谁知道老板会不会在他们外出的时候进房间打扫呢?上楼时让勒努还拍了拍青年的肩,以开玩笑的语气对他说“委屈小朋友睡儿童房了”。
进屋后让勒努将房门反锁,拉着青年靠在床上缓解沿途积累的疲惫。旅店的生意应该不怎么好,床单和枕头都像是几个月没有动过,木地板散发着难以忽视的陈旧气味。窗外的风景倒是非常宜人,广袤的森林尽收眼底,橙红色的夕阳正在远方慢慢下落,在曲折的天际线上勾勒出一道闪光的金色边缘。天空时而有鸟飞过,鸣叫声仿佛来自无穷远的地方。
眼前的一切美好得不真实,青年的脑海里突然这间闯入了不合时宜的念头。之前待在法国人身边的诱饵,那个英俊潇洒的侍应生,是否也曾得到过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一场美丽虚幻的恋爱,一份同魔鬼交易来的廉价幸福。是什么让侍应生忽然之间失去了这一切?真的是因为他冒失地闯入了英国人的聚会吗?
按理而言他不该知道另一个诱饵的存在,克格勃向来极力避免棋子们获知任何不必要的信息,但让勒努带着金发的青年从五月广场经过时,青年总能透过书店的橱窗玻璃望见他们并排的身影,再愚钝也能猜到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那现在呢?法国人环绕着他的双臂是如此温暖安全,青年却陷入了迷茫,他在大学里学习的逻辑不足以辨析他的疑问,或者说哲学所能解释的一切里唯独不包含眼前正面对的东西。
你真的喜欢我吗?暖融融的夕阳烤热了他的脑门,紧贴着脸颊的胸膛传来的温度使他陷入微醺的醉意,青年差一点就问出口了。
但让勒努刚好在他张开唇的时候起身,走到墙角去检查那几条鱼是否还有活力。青年在怅然若失中恢复了理智,坐起来用手指梳了梳头发,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有,陪老板娘聊天,别让她杵在厨房里干扰我计算调味料的比例。”让勒努将桶提去洗手间,倒掉里面的水,缺氧的鱼绝望地扑腾,擂鼓般的声音从房间一路响到楼下。他用两条鱼和主人换了些地里刚摘的蔬菜,土豆和胡萝卜都比城里市场见到的新鲜,芫荽的叶子嫩得快要滴出水,随后提出借用厨房做晚餐。老板娘怀疑地盯着他的手看了会儿,像是不相信这个男人有本事做出任何可下咽的东西,但看来额外追加的服务费的份上,她还是敞开了通往后厨的门,并慷慨地表示调味料和餐具可以随意使用。
青年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他成功地用《渡鸦周刊》登载的那些奇闻异事吸引了老板娘的注意,这位体格丰满的农妇显然对婚外情和丑闻兴趣浓烈,让勒努端着做好的鱼肉出来时,他们正讲到居住在里希藤贝格的某位民主德国官员和他被曝光的八个情妇。
“借过。”让勒努将盘子放上桌,橄榄油和胡椒的味道诱惑着在场所有人的胃口。
“这是你做的?”农妇不相信地问。
“除非你家的灶台下藏着小精灵,否则当然只能是我的手艺。”让勒努微笑着回答。
农妇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小声嘀咕着上楼去了,将餐厅留给两位来自城里的客人。
“她一定从没见过会做饭的男人。”青年小声猜测。
让勒努不置可否,反手关上门,给了青年一个晚餐前的吻。
Chapter 19
《世界报》在四月的第二个周六刊登了犹太朋友的信,按照投稿人的要求删除了抬头和落款,但其他所有内容,包括首尾的寒暄都一字不漏地保留了下来。青年一口气买了十几份报纸,寄到美国,送到儿时的母校,他拜访了死去男孩们的纪念碑,将报纸压在扎着缎带的花束下,放在被阳光烤热的大理石上,给他那些没机会长大的朋友们。
青年想好好谢谢热心的法国人,但让勒努在回到柏林的次日就被上司派去出差,随后两个多星期的时间里音讯全无,从他收拾行李时放在书桌上的地图推断,他应该是去了斯特拉斯堡,中途也许停留了维也纳,还经过汉堡,路线非常曲折,也不怎么经济。小乌鸦什么也没问,只把自己观察的细节写在纸条上,好投喂给格伦森林里那个贪婪的树洞。
有理由相信,克格勃有别的途径获知法国人的行动,因为当青年沿着河岸走向废弃的路标时,那对总是微笑的男女正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等他,显然十分确定目标不会跟来。
青年认命地走到他们面前,随对方的手势坐下,被一男一女夹在中间。克格勃的人想知道他和目标相处的细节,法国人是怎么干他的,有没有什么癖好,是否曾在公寓以外的地方亲热。这些问题使青年感到羞耻,但成为诱饵的那一刻他就被剥夺了自尊,审问他的人甚至没改变过表情,就好像他们不是在逼迫一个人类描述不道德的隐私,而是在记录两只无名的昆虫如何交配。
大约四十五分钟后,他们拿走青年原本要扔进树洞的纸条,从另一条路离开。青年在长椅上多坐了一刻钟,强迫自己镇定,然而失败了。他逃回哈根街的公寓,无暇理会门房询问的眼神,径直上楼反锁住客厅的门,可这还不足以使他停止颤抖,于是他推开法国人房间的门,躲进不属于他的卧室,在同时覆盖过两个人身躯的毯子里寻找庇护。
这种虚幻的安全感很快被证明不堪一击,至少没能防住斯塔西的人来与他搭话。东边来的人在青年下班的路上将他拦住,将他带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推进一扇铰链生锈的木门。那是一户废弃多年的民居,从蜘蛛网上灰尘的厚度看,主人恐怕有十年没有回来了,也许死在了战争里,也许在别的国家有了新居。斯塔西的特工在发霉的墙壁前审问青年,克格勃交代的事情进展如何,法国人是否已经开始信任他,目标还有别的情人吗?是谁?青年如实回答了前两个,坦白自己对后两个一无所知。他做好了因答不出问题被惩罚的准备,但出乎意料地对方没有,只是往他的公文包里装了两样东西,随后下达了与苏联表哥完全不同的命令。
“可我没办法同时做到……”
青年惊惧地睁大眼睛,想指出这是完全矛盾的任务,他不可能在浇灌一朵花盛开的同时拔掉它的根系,但砸在腹部的两记拳头使他没能说完。
青年跪在地上干呕,灰尘灌进嘴里,使他说不出同意或者拒绝。斯塔西的人没有耐心等待,当他从灰尘里爬起来时,殴打他的人和下命令的人都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该怎么办呢?青年捂着酸疼的腰部,吐掉胃里泛上来的酸水和血,在坍塌了一半的天花板下抬头望向天空。视野里一半是蔚蓝的苍穹,一半是生霉发黑的混凝土石块,上帝不在那里,答案却显而易见——克格勃是魔鬼,但斯塔西手里握着他的姐姐。
让勒努返回柏林时,给小乌鸦带了一份礼物,一副镶嵌在木框里的鸟类油画,落款的姓氏与青年有着相同的字母组合。
“你去看了我姐姐的画展?”青年问,比起惊喜青年更多是害怕。为了威逼他按照他们的意志行事,斯塔西把姐姐纳入了严密的监视,如果此时再有一个法国情报员跟她接触,尤其这个人还是她弟弟的行动目标,这在惯于怀疑一切的豺狼眼睛里会变成什么样的故事,他连想都不敢想,“你见到她本人了吗?”
“没有,”让勒努戳了下他的鼻尖,“我怎么可能有空去?你忘了吗?我那时正出差呢。但我有个朋友收到了画展的邀请,他是美术学院的教授,虽然主攻的是雕塑,但也很乐意帮我带幅画回来。怎么样,喜欢吗?”
“怎么可能不呢?”青年抚摸着画框,“它是我姐姐画的,很可爱,是只小知更鸟,在梨树上沐浴阳光。”
“特意挑选的,”让勒努站在他身后,声音里透着一丝得意,“知更鸟在我们的母语里有着相同的名字,小罗宾,又短又动听,比雷古鲁斯·雷古鲁斯棒多了。你想把它挂在哪里?”
“问我吗?”青年将视线从油画小鸟移开,法国人正以一种期待的眼神等待他的回答。
“画是你的,当然由你来决定。”让勒努将手搭在青年肩上,肯定地说。
青年想了想,“挂在我的卧室可以吗?”
“稍等,”让勒努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去拿钉子。”
青年把画抱到属于他的小房间,墙壁都快被书柜堆满了,只有床的上方还剩一片空白。他挪开枕头,站上去,举起画框,“就这里怎么样?”
“只要你觉得合适。”让勒努脱掉鞋,站到跟他同一个高度,把钉子的尖端按进墙纸,随后举起锤子。
青年的心脏在敲击声中颤抖了一下,画框差点因此跌落,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法国人不设防的背影移开。
让勒努转身想要从青年手里接过画,却发现小乌鸦脸色苍白,像是浑身的血液都被抽走了一样,“你怎么了?”
“没什么,”青年吸了一口气,伸直手臂,把画递过去,心虚使他有些语无伦次,“谢谢你送给我这幅画,看到它就像看到了姐姐,虽然有些难受,却还是很高兴,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总之,谢谢你,你为我做的,实在是太多了。”
“可你看起来都要哭了,就像是我做了什么错事,”让勒努把画挂上墙,回身拥抱住青年,将他的身体放低,按在床单上亲吻,“我愿意为你做的事,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全力以赴。”
青年想要微笑,却挤出了眼泪。为了不让对话继续,他主动吻住法国人的唇,将手掌移到对方的腹部,插进皮带里探索。单人床过于狭窄了,青年差点在直起身体解扣子时掉下去。让勒努将青年抱起来,走到自己的卧室里,放在更加宽敞的床单上。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让勒努抬起青年腰部的动作。门房的声音穿过客厅,“库尔西昂先生,有个自称公使秘书的人打电话找你。”
“马上来。”让勒努朝门外应道,迅速插上刚解开的皮带,一边系扣子一边抱怨,“真是一秒都不让人休息。”
电话是阿代尔斐尔打来的,让勒努与他约好了今晚见面,如果超过七点他还没到,阿代尔斐尔就打电话来,为他制造脱身的借口,但现在才五点三十七,英国人不知为何想要将约会提前。
“对不起我要离开了,”让勒努走回床边,歉意地亲吻青年,“这个会议我必须参加。”
“你才刚回来呢。”青年微微喘气。
“卖身给国家就是这样的。”让勒努用手帮他舒缓,“对不起我身不由己。”
“赶紧去吧,别迟到了。”青年按住他的手,“等你回来吃饭吗?”
“从会议开始的时间判断,我今晚大概率不会回来了。”让勒努站直身体,将领带挂在脖子上,“你想办法喂饱自己,然后好好休息。”
让勒努给青年留下一个告别的吻,拿起外套离开。
他先朝美国占领区走了一段路,然后穿过居民区迷宫般的巷道折返,沿着去往奥林匹亚体育馆的路直行,却在快到的时候转向,绕小路拐进康德街,熟门熟路地走向五号,敲门。
“傍晚好,亲爱的,”阿代尔斐尔穿着浴袍,头上顶着毛巾,看起来是利用等待的时间匆匆洗了个澡,“你可让我久等。”
“小乌鸦需要安抚,他的情绪不太稳定。”让勒努将外套丢在沙发上。
“你把小鸟独自丢在巢穴里,秃鹫们当然不会放过机会去骚扰他。”阿代尔斐尔说,他的头发湿漉漉的,不停有水珠顺着脸侧滑下,落在他的锁骨与浴袍裂缝下露出的前胸。
让勒努摘掉阿代尔斐尔头上的毛巾,贴心地为他擦拭,“小乌鸦必须习惯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我是情报员,有很多小鸟要照顾,不可能一直待在家里。”
“爱上你还真是不幸。”阿代尔斐尔故作哀伤的语调,表情却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不觉得你碰巧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吗?”让勒努托起他的下巴,反唇相讥,“来柏林之前,我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爱人都没有过,你却要我扮演脚踏两条船的花花公子。”
阿代尔斐尔哼了一声,“你是在指责我用下流无耻的阴谋玷污了你高尚纯洁的灵魂吗?”
“不,”让勒努低头吻他,“我是在感谢你帮我战胜了人性的弱点,这让我比过去更加与你般配了。梳子在哪里?”
“十点钟方向,”阿代尔斐尔怡然自得地享受着法国人的服务,“我把你的话当作称赞,但是你得当心了,亲爱的,东边的小兄弟最近到了叛逆期,而莫斯科的锁链伸得太长,已经越来越管不住斯塔西豢养的猎犬。你的小乌鸦现在听克格勃的调遣,但他的命也同样捏在招募他的斯塔西手里。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两兄弟对你这段罗曼史的看法出现了分歧,一个志在必得想要你成为伟大事业的一份子,一个却阳奉阴违希望你从世界上消失。”
“你匆忙把我叫来,就因为这个?”让勒努的语调听起来一点都不担心,反而有种疑问被解答的释然,“我还以为你是思念我心切,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我。结果只是因为担心小乌鸦往我的咖啡里放老鼠药?”
“或者把盐换成氰化物。”阿代尔斐尔迎着他玩味的目光微笑。
“那骗不了我,”让勒努放下梳子,凑近阿代尔斐尔散发着香味的脖颈,“气味根本不一样,靠鼻子就能判断。”
“总之我提醒过你了,”阿代尔斐尔仰头,没有阻止让勒努的手探进了他腿间,“到时阴沟里翻船死了可别变成幽灵来找我算账。”
“为什么不?”让勒努往前几步,将英国人固定在身体与墙壁之间,嘴唇与耳垂轻轻相碰,“我一定每天都来,免得你过于想我。”
阿代尔斐尔喘息了一声,让勒努的手指正沿着他的后背滑下,掠过最后一节尾椎骨,身体的反应证明了他的确十分渴望。“那你最好还是活着吧,”他控制住开始变得不平稳的呼吸,“死后要来找我报仇的人太多了,鬼魂队伍恐怕得排到门外大街上,除非插队否则轮不到你几次的。”
“所以我该珍惜不用排队的日子。”让勒努扯掉阿代尔斐尔的浴袍,打量英国人浑身赤裸的身子,忽然发出一阵笑声。
阿代尔斐尔用泛着水雾的绿眼睛看着他,“死神的脚步声使你变得疯狂了吗?”
“我只是好奇,”让勒努抬起阿代尔斐尔的双腿,将他的后背抵在墙上,“我们做爱时会有鬼魂在一旁看着吗?”
Chapter 20
斯塔西交给小乌鸦的,是一枚剧毒胶囊和一把枪,六个月前他才学会如何使用它们,但从未实践过。殴打他的人没有留下更多指令,他不知道他们到底要他怎么做。是在咖啡杯里下毒?还是趁目标睡着时打穿他的脑袋?法国人是专业的情报员,军人出身,在柏林工作的时间比第二次世界大战还长,他们为什么觉得他,一位被迫入行的平民,有能力杀得了皮埃尔·马塔勒【1】?
夜晚在他思考时悄然降临,街道静悄悄的,汽车偶尔驶过,野猫在屋顶上呼唤伴侣,惊起远处几声吵闹的狗吠。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一杯又浓又苦的咖啡下肚后,哲学磨砺出来的思维在他的脑海里自成逻辑,将所有的细节贯穿成显而易见的答案——斯塔西当然知道他做不到,他们真正要的不是杀死目标,而是毁掉他,以免克格勃得到。不论是开枪,还是下毒,法国人都必须向上面解释他为什么会跟一个斯塔西同居,对方还是名男性,即使法国人侥幸洗清叛国罪的嫌疑,仅凭有伤风化罪也可以使他在监狱里待上十几个月,这污点足够毁掉一个正派人的一生。而他,一块无足轻重的诱饵,不是在作案时被法国人打死,就是被交到安全部门受审,更大的可能性是,在他有机会说出任何事前就被潜伏在看守所里的斯塔西灭口。
预感了命运后他反而不那么害怕了,苏格拉底的烫金肖像在书架上沉默地注视着他,给了他勇气笑饮这必饮的一杯。
让勒努在阿代尔斐尔的公寓里消磨到次日正午临近,昨晚几乎没什么时间用来睡觉,做爱只是其中一个因素,更多是由于思考,斯塔西的突然搅局打乱了他和阿代尔斐尔的计划,现在面临的问题已经不是演出要怎样继续,而是该如何干脆利落地收场。
有太多的事情等待去做,但首先,他需要换件衬衣,身上这件被阿代尔斐尔扯掉了最下面的扣子,即使扎在皮带里也总是往两边滑动,只能拉紧外套来勉强掩饰,但天气已经开始热了,他不能整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回到哈根街的安全屋,径直穿过客厅走进卧室,发现小乌鸦躺在他的床上,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像是自从他离开就没有挪过地方。
“你没去上班?”
“请假了,”青年回答,声音有气无力,“胃疼。”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吃了些什么?”让勒努皱着眉头,却十分关切地问。
“什么都没有,”青年望着他靠近,“就是昨晚开始不舒服的。”
“需要去医院吗?”让勒努坐在床边,伸手碰了碰青年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稍等五分钟,我去楼下打个电话,叫他们别再派给我工作,今天下午我就在家陪你。”
青年点点头,朝他伸出手,小声地请求,“先抱我一下好吗?”
让勒努一副拿他没有办法的样子,给了青年一个温柔的拥抱,还附赠几秒钟的亲吻。随后他转身,快步走向客厅,经过镜子时忽然站住,在余光捕捉到的倒影里,青年手中多了样东西,一把精致的马卡洛夫手枪,黑漆漆的枪口正对准他的后背。以这个距离开枪的话,即使是瞎子也能打中点什么。
“只是一夜未归,”让勒努举起手,“你就要杀掉我吗?”
法国人的叹息听起来就像玩笑,青年不明白对方为何表现得如此轻松。就在他怀疑的瞬间,视野里的目标忽然消失了,等他迟钝地反应过来时,法国人已经抓住了他握枪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摔掉武器,将他的双手扣在枕头上,膝盖顶着他的腹部。青年拼命地反抗,用眼睛瞪着对方,想要激怒法国人,但让勒努识破了他的企图,始终牢牢地钳住他的手腕,压着他的身体,使他动弹不得,却没有进一步伤害他。
“停下,亲爱的,”让勒努温和地建议,视线从很近的地方垂下,“我不想把你弄骨折了。”
青年不甘心地挣扎了几下,试图将双腿从压在上面的重量中解脱出来,几次失败后放弃了,闭上眼睛问,“你打算怎么样?”
让勒努凑近他的耳边,说话的吐息拂过青年微红的面庞,好似将方才的打斗当作了调情,“现在的问题应该是,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想要你死。”青年强硬地从牙缝里挤出音节。
“不,你不想,”让勒努的唇擦过他的耳垂,“否则你就该趁我晚上熟睡的时候动手,而不是挑我清醒的白天,你不是打算杀我,而是想要借我的手杀了你,很聪明的计划,只可惜你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青年缓慢地睁眼,满目疑惑。
“我向你保证过不会伤害你。”让勒努松开手掌,弯腰捡起落在床边的枪,退掉保险,卸去弹匣,把那危险的小玩具还给青年。
青年看了眼,没有接过去,“即使我是名斯塔西?”
让勒努望着他,露出平淡的微笑,“你说的斯塔西在哪里呢?我只看到一只被困在猛禽巢穴里的小鸟,浑身伤痕累累,害怕得瑟瑟发抖,却仍想要做正确的事情。”
青年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将脸埋在手心里,先是断断续续地啜泣,最后变成抑制不住的抽噎。让勒努抱住青年溘然瘫软的身体,手掌轻轻地落在他颤抖的背部,衬衣的肩膀很快被泪水打湿,落在对方眼角的亲吻带着海潮的味道。
他耐心地等到青年平静下来,“那么,可否告诉我,该如何帮这只不幸的小鸟脱身呢?”
“恐怕没有办法,”青年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已经放弃了希望,“斯塔西就像魔鬼,只要屈服过一次,就会永远被他们握在手心里,随便他们怎么摆布。”
“你有个住在东德的姐姐,他们拿这个来威胁你是吗?”
“是的,”青年垂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斯塔西在监视她,只要发现我有不稳定的迹象,他们就会……”他没有办法继续往下说,可怕的想象使他脸色苍白。
“为什么不让你的姐姐搬到西柏林来?”让勒努问,“这样斯塔西就无法利用她来控制你。”
“因为做不到,”青年露出更加绝望的表情,“斯塔西的人在监视我姐姐,他们还收买了她的邻居和同事,只要发现她有意图接近分界线,警察就会走过去以各种理由盘问她,禁止她再继续前进,她死去的丈夫参与过罢工,我想他们正是以这个为借口来限制她的行动。”
“我曾经从波兰的监狱里偷出过一小队的皇家空军飞行员,一路护送他们去法国的某处定居,你姐姐的事看起来不会比那更难,只是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让勒努宽慰地拍拍青年的肩,然后问,“斯塔西给你多少时间来杀我?”
“他们没有告诉我期限,不过……”青年猛地刹住话,睁大了眼睛,他忽然意识到对方话里的含义,“你的意思是……打算帮助我姐姐离开东柏林吗?”
“不然呢?”让勒努吻了下他的额头,又是那种理所当然的微笑,“难道我该放任斯塔西的毒蛇利用那位可敬的女士来伤害无辜的小鸟吗?”
“你想要什么作为交换?”青年急切地问,身体直立起来,双手抓着法国人的肩,“你肯定不会毫无原因地帮我对不对?”
“我当然愿意免费效劳,亲爱的,”让勒努抚摸着青年的脸,拇指擦去他颧骨上的水痕,“但要在斯塔西眼皮子底下把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送过分界线,并不是只靠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任务,我不得不请求同事们的帮助。而我的上司,如我之前所说的,他是个相当斤斤计较的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你必须证明你有让我们冒险的价值。”
青年吸了一口气,湿润的睫毛下是坚定的眼睛,“告诉我该怎么做。”
“到客厅去,泡两杯咖啡,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让勒努站起来,经过衣柜时拿了件衬衣,轻描淡写地补充,“希望你不会介意我使用录音机。”
青年顺从地爬起来,望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十分狼狈,就像只被老鹰追到水坑里的小鸡。他利用法国人泡咖啡的时间走到浴室去洗脸,将头发梳理整齐,眼眶还是红润润的,但眼泪已经不再流出来。
客厅的桌子上不止有咖啡,还有不知从哪变出来的点心和糖果,这让谈话看起来像是在喝下午茶,而不是审讯。
他们一共使用了四盒磁带,每盒四十五分钟。大部分时候都是青年在平静地叙述,让勒努偶尔针对某个细节发问,或是提醒他什么信息是有用的。
录音机在第二杯咖啡喝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完成工作,让勒努再次确认了过去对他的评价,青年只是有些胆小,却非常聪明,斯塔西一定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懦弱的大男孩仅靠观察和逻辑,就从他们无意间留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信息中推断出了多少事情的全貌。
“就这些了,”青年的嗓音有些沙哑,手掌按着胃部,他是真的有些不舒服,斯塔西的人下手向来狠辣,“我猜这不足以说服你的上司。但只要你们愿意帮我的姐姐逃离东柏林,我可以为你们做任何事,包括……我为克格勃和斯塔西所做的那些,这样可以吗?”
“诚实而言,差得非常远,”让勒努摊开手,看起来有些失望,他沉思了片刻,作出决定,“所以我们只能瞒着他行动,先斩后奏,速战速决,等他发现的时候,你姐姐和孩子们已经到达了安全的地方。我上司虽然不是个慈善家,但也不是恶魔,他肯定会大发雷霆,甚至把我遣送回巴黎,但绝不会把获得自由的人丢回牢笼,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点。”
“你会因此丢掉工作吗?”青年攥紧手心,十分担忧地问,“如果换成斯塔西的话,他们一定会枪毙你。”
“好就好在我不为斯塔西工作。”让勒努往咖啡里丢了一块方糖。
“你是个好人,”青年捧着杯子,咖啡已经有点凉了,只是为了手有个地方放,“我不想给你带来太多麻烦。”
“十分感动,”让勒努悠闲地搅动着咖啡,喝了一口,“可惜世事往往很难两全。你就告诉我,到底要不要救你姐姐。”
“要,”青年毫不犹豫地点头,脸色随之黯淡下来,“但我不知道自己有哪里值得你这么做。”
“这就有点令人伤心了,”让勒努离开自己的位置,走到青年面前,俯身托起他的脸,“我不是说过吗?我非常喜欢你,也许是因为你有双漂亮的蓝色眼睛。”
青年羞赧地低下头,垂下的额发挡住了他瞳仁的颜色,看不出他是相信,还是怀疑。但这并不重要。
“对了,”让勒努站起身,“既然我们现在站在了同一阵线上,那有件事或许可以告诉你了。”
青年抬起头,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他们找到了艾希曼,”让勒努将磁带收起来,一盒一盒插进壳子里,“那家伙躲到了中东,科威特,据说是。他一定以为自己可以在伊斯兰世界里安度余生,但哪知道正义的天网恢恢无处不在,我想不用多久,你的犹太朋友就可以看到他被绞死了。但是,嘘——,现在还必须保密。”
【1】著名法国情报员形象,出处:《布列塔尼任务》。
Chapter 21
艾希曼从未去过科威特,任何一本六十年代之后出版的历史书都会告诉你这一点。让勒努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情报错误,而是故意为之,他需要确定青年摇摆不定的情绪和恐惧不会将这只小鸟驱赶回东边的枝头。
纳粹头目的行踪并不是唯一的考验。紧接着的一周里,让勒努让小乌鸦向树洞里扔了几份假情报。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口述,看着青年将信息转述在纸上,明示了它们全是杜撰出来的,是为东边的好邻居精心设计的鱼钩。这些情报原本只是为小乌鸦准备的试金石,却意外地帮助斯特拉斯堡的同事抓住了两个在火车站鬼鬼祟祟的克格勃特工。那两个不幸的家伙在卸货仓库守了一夜,没有等到美国人运来的军火,却为自己迎来了审讯和牢狱之灾。
两个星期过去了,不论是苏联还是东德,都没有针对艾希曼的任何举动。在斯特拉斯堡行动的特工被抓捕之后,即使小乌鸦有意叛逃回东边,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这单薄的胸膛够挨几粒枪子。
许诺的营救计划周二启动,过程没什么值得描述的,比起让勒努和他的同事们过去的冒险,这次行动容易得就像是做游戏一样,更确切地来说,绑架。画展所在的旧修道院提供了非常好的地理环境,他们趁女画家去花园里上洗手间的机会将她拖进停放在路边的运输车,用手枪制止她出声呼救,然后简明扼要地告诉她一切。
正如小乌鸦事先提醒的,她姐姐讨厌管理柏林的所有外国人,尤其是在战争开始没多久时迅速投降,又在战争结束后以胜利者自居的法国人,所以她多半不会相信他们的话,更不能指望她配合。但当让勒努的同事向她展示了两个孩子的书包,并告诉她男孩们已经抵达对面时,尽管表情非常震惊和愤怒,这位母亲还是不得不妥协,按照他们的指示躲进一个装满鲜花的木头箱子里。
开车的司机拿的是西柏林身份证,公司也是合法注册的,车辆往返两边运货已有三四年时间,东西柏林的居民们都熟悉它的绿色标志。此时距离柏林墙的修建还有四年的时间,分界线只是理论上存在,用汽车轮甚至双腿就可以跨越,一路上都没有人来盘问,满载玫瑰和鼠尾草的卡车只花了一刻钟,就从潘科来到了一线之隔的莱尼根多夫。
让勒努为姐弟俩布置了温馨的重逢场景。当女画家在两位外勤的陪伴下走进酒店套房的时候,她的孩子正坐在沙发上跟她的弟弟玩卡片游戏,他们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表情快乐得就像是刚郊游回来,桌面上还摆着橙汁、糖果和点心。
“你姐姐需要一个解释,”让勒努拍了拍青年的肩,“我到楼下去,这里是你们的了。”
他下去时,两位同事正在前台,猜测这次行动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用没营养的寒暄和感谢搪塞了过去,委托其中不是司机的那位将事先写好的报告交给上司,同时在心里计算办公室里电话打来的时间。
二十七分钟。楼上的家人团聚还没有结束,他就在前台递来的听筒里被上司枪毙了十次。
“剩下的事情就靠你们自己了,”让勒努上楼,一脸抱歉地说,为自己不得不打断姐弟俩的谈话,“我指的是这位女士和她的孩子们,不包括你,先生,很遗憾,不管怎么样你都曾是斯塔西。我上司说他想见你,车就停在门口。”
青年了然地点头,拥抱了一下姐姐,走向门边。他的姐姐拉住他,露出不信任的表情,用与弟弟相同的蓝眼睛盯着让勒努。青年转身对她摇头,缓慢却坚决地扯掉她的手,对满脸好奇的男孩微笑,就像很快就会回来一样。
后排的车门打开时,让勒努在青年的眼睛看到了不可名状的思绪,其中一部分过于可以解读为,有些话现在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谢谢你。”青年说,柏林街道嘈杂的噪音将他的话语淹没了一半。
让勒努只回应了一个淡然的微笑,余下的整个车程他都保持着沉默。
总部就在十分钟的距离之外,让勒努领着青年走进三楼的办公室,坐在外间的秘书为他们开门,用眼神和唇语暗示“事情不妙”。青年紧张得脸色苍白,肩膀在外套里发抖,让勒努捏了捏他的手,掌心里全是汗。
“别怕,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青年的头点得很勉强,门在他深呼吸第二次的时候打开。
“你被停职了,”让勒努的上司坐在办公桌后,略微臃肿的身体使他看起来像头发怒的犀牛,他的手上握着一方烟盒,随着他说话的节奏敲打在桌面上,他这天只对让勒努说了十个字,下面是后五个,“现在,给我滚!”
让勒努一言不发地转身,青年充满内疚地看着他,犹豫了片刻后开始笨拙地为他求情,用毫无信服力的话将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天真的小鸟并不知道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
“这个混蛋差点就要成为柏林站站长了,”让勒努的上司指着他的脸,对青年咆哮道,“我还有三个月就要退休了,当巴黎来问我继任人选时,我毫不犹豫地把他的名字报了上去,可瞧瞧,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是为了帮我。”青年小声说,鼓起了这辈子全部的勇气。
“是的,帮一个斯塔西。”上司瞪着青年,“你最好真的投诚了,否则我就把你们俩,一个以叛国罪,一个以颠覆罪,全都关进监狱里。”
青年害怕地张了张嘴,让勒努示意他别再说了,快步走到门外,将小鸟独自留在恐惧和无助里。
见到他出来,秘书做了个“我很遗憾”的表情,随后问他需不需要一杯咖啡,好在这里等和他一起进去的人出来。
“不用了,”让勒努礼貌地摇头,“我回家。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享受假期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只能通过他人得知。擅长画鸟的女艺术家和两个孩子去了瑞士,在伯尔尼的一座小镇定居,她在那里有朋友,也是画家。从后来的事情看,她应该早就计划好了要离开东柏林,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实现。
小乌鸦被总部送去了巴黎,学游泳,这是法国情报机构的黑话,意思是送去训练营深造,如果能够顺利活下来的话,他会成为一名真正的间谍,上帝保佑他那颗脆弱的心脏吧。
让勒努做好了被遣送回老家的准备,连行李都已经收拾妥当,就等着他们来通知他滚蛋。可他的上司似乎另有打算,既下令禁止他踏进总部,又迟迟不肯宣布他的去留,一连几天都对他不理不睬,就像是把他彻底遗忘了一样。
相比之下,阿代尔斐尔的反应就直接得多。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英国人讽刺方面颇有心得,漂亮的脸蛋上甚至能找到几分故作的心碎,“瞒着我是怕我嫉妒吗?”
让勒努点燃这个下午的第二支烟,“你也不是没有不肯告诉我的事情。”
“比如什么?”阿代尔斐尔问。
“柏林隧道,”一年前欲言又止的话,此时终于敞亮地说了出来,让勒努弹了弹烟灰,“别告诉我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这不一样,”阿代尔斐尔指出,“柏林隧道的修建是英美的最高机密,就连参加会议的顾问都只被告知要修建雷达站,却不知道真正埋藏在下面的是什么,我们当初说好了只共享关于苏联的情报,隧道的事情显然不在此列。”
完美的辩护。让勒努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审视了一会儿香烟尽头微明的火光,拿着烟的手指挥了挥,打乱笔直上扬的烟雾,视线抬起来与英国人的交汇,想要从那双永远藏着什么的绿眼睛里寻找到连他也不确定是否存在的破绽。
阿代尔斐尔显然误解了他的意图,忽然发出一阵笑声,“我明白了,你是在指控我把隧道的存在泄露给了苏联,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让勒努低头吸了口烟,一边品味一边抬起来,“但如果你要问我有没有怀疑过,诚实地来说,有。如此谨慎的计划,如此缜密的工程,集合了两个国家的力量,数百人的智慧,结果才完成不到一年就暴露得干干净净,这真的可以用一场下得太大的暴雨来解释吗?还有苏联人对此的反应,看起来是强烈谴责,实际上却雷声大,雨点小,始终都只是喊话,并没有太大动作,记者们的抵达更是快得可疑,按照克格勃诡秘的行事风格,向媒体公开的决定有可能是一夜之间完成的吗?”
阿代尔斐尔没有回答,他的脸色变得非常严肃,“仅凭这些你就断定柏林隧道的曝光是内鬼所为?”
“当然不,”让勒努看了他一眼,呼出一口烟,“但保持怀疑是情报员的美德。假如真被我说中了呢?倘若柏林隧道的曝光是英美内部泄露,那这个人的保密级别肯定跟你相当,知道内情的人中满足条件的有几个?”
“你可以去检举,如果你觉得是我的话。”阿代尔斐尔一副随意的表情,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这个话题的不耐烦,“连我过去的事情一起,你不但很快就能恢复原职,说不定还能获得晋升呢。”
“别激动,亲爱的,”让勒努从容地起身,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如果我怀疑你,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谁知道?”阿代尔斐尔冷哼一声,傲慢而无惧地回望着他,“反正在你的眼里,我永远都是一个该死的苏联间谍。”
“你把话题扯远了,”让勒努试图安抚,尽管自己都有点心虚,但谎言和掩饰是间谍的特长,微笑更是信手拈来,“我只是在友善地提议,既然我们谁都没有对谁秉持全然的诚实,那就也不需要因各自有所保留而觉得亏欠,一定要计较的话,与这只小乌鸦相关的一切也是法国的私事,毕竟差点被他杀掉的是法国情报员,不是英国的,也不是美国的。”
阿代尔斐尔冷漠地看着他,“你早就准备好了用这套说辞来对付我的质问是不是?”
“不完全。”让勒努快速地吻了对方,不再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安静地注视着英国人艺术品般完美的美貌,静候对方再次开口。
“说句实话,你可别生气。”阿代尔斐尔似乎是笑了,然而目光深邃。
让勒努作了个请讲的手势,洗耳恭听地靠近。
“你一点都不适合做情报员。”阿代尔斐尔毫不留情地评价。
“因为我任性妄为?”让勒努眨了眨睫毛。
阿代尔斐尔摇头,“因为你不肯放弃人性。”
“这算是坏评价吗?”让勒努问,十分不确定的样子。
“对情报员来说,是的。”阿代尔斐尔回答,走到沙发边坐下,为自己倒了杯白兰地,“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认识,我会非常欣赏你的正直和善良,但可惜,这里是柏林,一个危险的沼泽地,背负太多只会使你下沉。”他端着酒杯,望了眼让勒努,一饮而尽。
“感谢你的建议,”让勒努走到他跟前,示好地单膝跪下,手掌搭着英国人的膝盖,“我是认真的,我非常感动。”
阿代尔斐尔的目光在很近的地方与他对视,写满了理解和与之相等的无奈,“这次我能搞得定,但下次就未必了。”
让勒努短暂地吻了他,然后分开,额头抵在一起,“你并不知道我的计划,苏联方面不会为了一只逃走的小鸟怀疑你,他们只会因此更加相信我们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我指的是你,”阿代尔斐尔没好气地说,“我必须帮你尽快恢复职务,否则我辛辛苦苦偷来的情报要送给谁?”
Chapter 22
停职的第五天,让勒努将行李箱搬进了阿代尔斐尔的公寓,并且霸占了浴室洗手台的一个角落来放古龙水和剃须刀。对外的说法是,阿代尔斐尔并没有同意他这么做,但看在双方曾有的数年合作,英国人并不好直接出言赶他走,只能说服自己忍耐一段时间,同时暗中向伦敦方面汇报,询问他们是否能采取些措施,让法国人回到他该在的地方。
收到求救的伦敦在不久后联系了巴黎,巴黎又很快对接到柏林。让勒努的上司派了他的同事来康德街5号,查看他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开门后映入来人眼帘的光景,是他正在享受酒精和烟草的惬意模样,完全适合用堕落来描绘,也可以说,他正在享受悠闲的假期。
“我被停职了不是吗?”让勒努吐着烟对同事解释,语气听起来非常无奈,“上头不准我再接触任何情报。但我在柏林的熟人太多了,只要出现在街道上,或者走进随便一家酒吧、电影院、歌厅……情报都会自动朝我跑过来,哪怕待在家里不出门,都有人往我的信箱里塞小纸条,除了借友善的英国盟友的家暂避风头,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同事只停留了半小时就离开了,没有询问他任何事,看上去根本不愿意蹚这趟浑水。临走时让勒努还塞了他一瓶上好的威士忌,让他带回去给住在莱尼根多夫的大家尝尝,反正阿代尔斐尔说过了,公寓里的道具他可以随便用,只要别在厨房里纵火把西柏林警察引来就行。
尽管来得并不光彩也远非体面,这却是让勒努在柏林度过的最悠闲的一段时光,没有午夜惊醒他的电话,也没有需要按时检查的死信箱,连总部和办公室都可以不用再去。在阿代尔斐尔卧室里柔软的大床上,他可以睡到太阳升起,窗外鸟鸣婉转。通常他会再躺五或者十分钟,用来欣赏怀里沉静的脸,然后起身,到厨房去准备早餐。余下的白天,他大部分是在公寓的客厅里度过,用阅读和冥想打发白昼的光阴。
大概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会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为他送来晚餐的食材,每天不是同一个人,取决于餐厅当日谁比较有空。这之后就是一天中最舒心的部分了。他有充足的时间来腌制牛排,或是调配浇在面条上的酱汁,设计点心的形状和配色。不管最终他端上晚餐桌的是什么,阿代尔斐尔都会开心地享用完毕,并给予很高的评价。
这种日子,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好像是,家庭,抱着狙击枪睡觉的年代里让勒努曾幻想过的温馨生活,竟然在柏林的临时舞台上荒谬地变成了现实,并且没有理由不相信英国人也乐在其中——阿代尔斐尔坐在晚餐桌前撕开烤鹌鹑翅膀时露出的笑容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野外”是寒冷和危险的代名词,常年跋涉其中的淘金者和猎人们,谁不渴望丰盛的餐桌和温暖的床?即使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告诫后来者,对间谍而言人性是如何多余又累赘,但在真正长出魔鬼的尾巴和蝙蝠翅膀前,有谁能完全抛弃作为凡人的本性呢?被人为压抑的渴望从没有消失,而是悄悄蛰伏在心里最阴暗脆弱的角落,形如空气里滋生出来的可怖触手,一有机会就蠢蠢欲动,绝不放过任何彰显存在的机会。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诱饵计划屡屡能够得逞。
为了对抗这种隐患,有人花钱暖床,有人靠骗纵欲,有人挖掘线人的额外价值,有人与同事培养亲密的关系,让勒努的上司将妻子带来柏林,艾略特早早地娶了自己的随身秘书,至于老练精明的菲尔比,在伦敦的家里等候的是他第几任妻子,在贝鲁特的公寓里嘘寒问暖的又是哪号情妇?连他行事完美无瑕的老师都耐不住寂寞,阿代尔斐尔,这个同时抵御着东西两边寒风的双面间谍,又怎么会不想要一个也许不够安全但至少知根知底的拥抱。
“有人告诉过你吗,亲爱的?”阿代尔斐尔终于忍不住问,英国式的鼻音在激情后的疲惫中听起来更像是叹息。这是个凉爽的夏日夜晚,已经五月份了,时针在一刻钟前经过零点,宣布他的又一个生日结束,跟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的蛋糕是让勒努在公寓厨房做的,没有经受中途辗转的考验,切开时还是热的,“你每次做完后盯着别人打量的表情,就像是在思考把对方毁尸灭迹的一百种方式。”
“没有人说过,”让勒努回答得三分认真,七分带着戏谑,他的手掌搭在阿代尔斐尔的手臂上,像抚摸一座玉石雕像那样轻轻滑动,“可能是因为我不经常跟人上床的缘故。”
“因为觉得危险?”阿代尔斐尔往前靠了靠,手指掠过让勒努汗津津的侧脸,将挡住嘴角的一络垂发别到他脑后,“毕竟你喜欢的是男人。”
让勒努凝视了他一会儿,回答,“是克格勃认为我喜欢。”
“那你呢?”阿代尔斐尔伸直手臂,在空气中慵懒地绕了个圈后,放回到耳边,“你喜不喜欢?”
“我不知道。”让勒努回答,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撒谎,“喜不喜欢有区别吗?情报员的身心都属于国家,只要对伟大的法兰西有益,哪怕躺在面前的是只野猪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阿代尔斐尔笑了,他的身体颤抖着,就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将近三分钟后,他的呼吸才平静下来,一脸认真地望着让勒努,“希望我没有被你划在跟野猪同一个分组。”
“你有单独的分类。”让勒努把他拉近,欢笑的副作用使阿代尔斐尔的鼻尖和脸颊变得绯红,像是被玫瑰花染过一样。
“是什么?”阿代尔斐尔好奇地问。
“就叫阿代尔斐尔。”让勒努碰了下他的鼻尖。
“真没有创意,”阿代尔斐尔撇嘴,“一看就没有用心。”
“那你自己起一个?”让勒努提议。
阿代尔斐尔摆手放弃,“我不擅长起名字。”
“那就还是‘阿代尔斐尔’。”让勒努低头亲吻名字的主人,随后稍微支撑起身体,让目光保持足够对焦的距离,毯子从他的肩上滑落,带着几寸不安分的长发,发梢垂在阿代尔斐尔裸露的胸膛,就像是手指在上面轻轻游走,触碰着接近心脏的那块皮肤,“我喜欢‘阿代尔斐尔’,”他的语气非常认真,“因为这是你的真名。虽然不确定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受够了代号和假名。它们听起来就像是被强行分裂出来的我,短暂存在,又随着任务的结束死去,连同所有以这个名字建立的联系一起被销毁,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但真名就不同了,你永远都是阿代尔斐尔,我也永远都是让勒努,就连将来刻在墓碑上的名字都是。”
“我该说不愧是法国人吗?”阿代尔斐尔把玩着让勒努的长发,手指缠绕着汗湿的发丝,目光充满玩味,却又带着几分敬佩,“躺在垃圾堆里头顶着黑雨云呼吸着冷空气也能浪漫到咽气的那一刻。”
“既然注定要在坭坑里打滚,为什么不干脆想办法滚得快乐些?”让勒努又躺回去了,窗户没有关,柏林的夏天极具欺骗性,都已经是享受冰淇淋的季节了,凌晨的风吹起来还是凉飕飕的,尤其是浑身快被汗水湿透的时候。
阿代尔斐尔安静地看着他,问,“那你现在快乐吗?”
“当然,”让勒努几乎是立刻回答,“这是我到柏林之后最快乐的时光了。”
“真的?”阿代尔斐尔有些惊讶,“为什么?”
“你猜。”让勒努冲他挤挤眼睛。
阿代尔斐尔沉思片刻,“因为不用工作。”
“聪明。”让勒努笑道,递上一个奖励的吻。
阿代尔斐尔仰头接住,“我还以为你热爱这份工作。”
“是不讨厌,”让勒努望着他承认,“但跟随时可能背叛你的搭档和垃圾堆里发现的尸体比起来,谁不会更喜欢假期呢?”
阿代尔斐尔浅浅地笑了下,决定转移话题。
此时正是柏林最好的日子,阳光不温不火,雨水也恰到好处,外墙攀爬的蔷薇花全都开了,粉色和白色的,即使在晚上,也能看见深深浅浅的影子,香味弥漫得整个卧室都是,顺着热烈的亲吻与压抑的喘息吸进肺里。
暴雨在六月的第二周来临,持续了好几日,在郊区造成了小程度的泛滥。晴天重新出现的时候,让勒努的上司亲自到康德街来造访了他,以一种比一个月前更加恼怒的语气,命令他立即滚到办公室去开会,否则就把他调去联邦邮政,当一辈子的接线员。
那是马林科夫被开除出苏共中央的第二天。
Chapter 23
这年余下的时间,让勒努都深陷在报复性的忙碌中,就好像先前一个多月的悠闲是他赊欠来的债务,必须立即连本带息地偿还回去。随着苏联卫星的上天和美国人对黎巴嫩事务的干涉,双方的盟友之间也变得关系紧张起来,柏林作为东西两个阵营同台竞技的是非之地,情况毫无疑问越来越向着动荡滑坡,但凡可以为自己选择去处的人,都不愿意到这垃圾堆里来混日子。让勒努的上司急忙叫他回来,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无人可用,库尔西昂上校的儿子比他手底下的大部分人都可靠,虽然偶尔不那么听话,但不得不承认他自作主张的结果总是好的。包括那个斯塔西青年的投诚,让勒努将这件事变成了猜忌的楔子,牢牢地钉在斯塔西与克格勃之间早已存在的隔阂上,产生的效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好。有人拍到克格勃的东柏林负责人深夜从斯塔西总部出来,脸色难看得就像是撞见了妻子和乌布利希偷情一样,连帽子也忘了戴,底片记录了他光秃秃的灯泡脑袋。
与此同时,阿代尔斐尔也没有清闲到哪里去,让勒努对柏林隧道暴露一事的怀疑引起了他的警觉,他很希望让勒努的猜测是错误的,可假如法国人推断正确了,那就意味着军情六处的高层里还潜伏着未被他所知的苏联间谍。而在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此人真的存在之前,不管是军情五处还是军情六处,都绝对不会费心去调查此事。阿代尔斐尔只能靠自己把这家伙找出来。
当圣诞季伴随着橱窗玻璃上张贴的雪花来临时,他们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以至于苏联方面特别联络了阿代尔斐尔,询问他和某位法国情报员最近是不是疏远了。
“感天动地!”这是让勒努听说此事后的反应,他原本以为阿代尔斐尔请求见面是为了别的事事,比如说想出了给菲尔比致命一击的办法,或是找到了泄露柏林隧道机密的奸细,“世界上最关心我的感情生活的人竟然不是我妈,而是克格勃,我该给他们寄一张母亲节卡片表示谢意吗?”
“他们仍然没有放弃你。”阿代尔斐尔说,“被停职这件事让他们觉得策反你的希望更大了,他们假设你对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耿耿于怀,正渴望得到与你的才干相匹配的认可与荣誉。”
“我可以去厨房切菜,”让勒努露出讥讽的表情,“能把胡萝卜雕刻成一排小刺猬的人才可不常有,我还会做咖啡拉花,还有用苹果给羊腿去腥味,我为我的厨艺感到相当的骄傲,不需要当什么苏联间谍也能实现人生的价值。”
“那是你退休后的理想吗?”阿代尔斐尔托腮,“开一间餐厅,或是酒吧?”
“没有想过,”让勒努诚实地耸肩,“但假如能活到那时的话,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你会来照顾我的生意吗?”
“我当然万分愿意。可那时我应该在监狱里吃牢饭了,我猜狱卒们是不会允许我享受外送服务的,或者我可以试试贿赂他们一下。”阿代尔斐尔俏皮地笑了笑,目光渴望地朝着让勒努靠近,“所以我得抓紧在外面的机会,好好尝些可口的东西。”
客厅里的电话在他们的唇碰到一起时急促地响起。阿代尔斐尔叹了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拿起话筒。
让勒努按灭手里快燃到尽头的香烟,也随着他起身,打算利用阿代尔斐尔接电话的时间为自己泡一杯从十小时前就开始期待的咖啡。今天的整个白天他都耗在了东柏林,坐在安全屋的靠背椅上听线人倾诉他的惶恐和不安,扮演临时朋友和匆忙上阵的心理医生的角色。这次的兔子洞挖在一家话剧社的地下,透过隔板可以听到钢琴在弹奏《安魂曲》,反反复复地,直到此刻都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看到阿代尔斐尔的表情在夜色的背景里变得沉重,就像蒙上了一块黑色的面纱,他一度以为是白天的疲惫带来的错觉,但很快意识到不是。
“怎么了,亲爱的?”
“菲尔比夫人去世了,就昨晚,是自杀。”阿代尔斐尔挂上电话,走回到沙发边,让勒努已经泡好两杯咖啡在那等他了,“愿上帝保佑那个不幸的女人,她受了太长时间的苦,如今终于得到解脱了。”
“你说得好像她死了是件好事一样。”让勒努看起来有些不赞同,“我们该做点什么吗?既然你是菲尔比的学生,而他又那么地‘喜欢’我。”
“礼貌地表示一下慰问就好了,”阿代尔斐尔坐在他的腿上,将方才中断的吻继续完毕,鼻尖亲昵地蹭着他的耳朵,话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判定的情绪,不知道是在怜悯那个女人,还是借此抨击她丈夫的无情,“反正菲尔比也不会有多伤心,他想摆脱这位不再年轻漂亮的妻子已经很久了,恰好他的情妇前阵子刚跟丈夫离婚,说不定两人此刻正躲在公寓里偷偷庆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慢着,”让勒努往后缩了缩脖子,好望清楚阿代尔斐尔的表情,“你是说,菲尔比的情妇才将办完离婚,他的老婆就识趣地死了?你不觉得这前后时间近得有些太过蹊跷了吗?”
“你又在怀疑什么,亚森·罗宾先生?”阿代尔斐尔抬起眼睑,“菲尔比谋杀了他老婆吗?”
“未必是谋杀,但肯定跟他脱不了干系。”让勒努直言不讳,“菲尔比擅长操纵人心不是吗?他能把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诓骗去投奔苏联,还能把老谋深算的首相和常年浸淫斗争的大臣们耍得团团转,那诱使一个普通女人按照他的需求自杀不是轻而易举吗?”
“也许你说的正是事实,但我们又能怎么样呢?”阿代尔斐尔的表情没有波澜,就像是教堂里俯瞰祈祷着的天使像,见惯了世间诸多不幸,即使心怀悲悯与同情,也被目光里的淡然过滤得看不出来,“折在菲尔比手里的人多了去,那些信任他却因他而死的英国和美国情报员,当他们埋在坟墓里双目生蛆的时候,又有谁来帮他们申冤呢?”
“可那是个普通女人,”让勒努忿忿不平地指出,“不是早就做好觉悟去死的情报员,也不是阶级敌人,或者伟大帝国的妨害者,她是他三个孩子的母亲——他们都生了三个孩子了,他曾经也是爱过,至少喜欢过她的不是吗?”
“那你打算怎么做?”阿代尔斐尔反问,“拯救了一只可怜的小鸟后,还要帮一个不幸的女人索命吗?虽然我很欣赏你高尚的人格,但亲爱的,你知道你不可能拯救得了所有人的。”
“这种时候就非常希望天堂和地狱真的存在。”让勒努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鼻梁根部,发丝随着他的摇头轻轻晃动。
阿代尔斐尔叹了一口气,低头吻他前额的伤痕,手指安抚地停留在肩上,“要说有谁真正为那女人难过,恐怕也只有艾略特了,菲尔比夫人是他的早年好友,当初正是他联合一群朋友把她介绍给菲尔比认识的。”
让勒努想起他的异国兄长,艾略特是个天真善良的英国绅士,撮合菲尔比夫妇时,想必是真心希望两位好友能够获得幸福,谁知道结果却是一场灾难呢?他为那从未谋面的女人感到说不的悲哀,但很快他就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因为阿代尔斐尔的手正沿着他的腰部滑下,伸向两人间阴影最深最重的地方。让勒努的呼吸变得沉重了起来,他抓住阿代尔斐尔的手,说不清是想要扯开,还是督促对方快一点。
“真敏感,”阿代尔斐尔的手隔着布料来回抚摸,“看来你没背着我在外面偷吃。”
让勒努推了他一下,英国人的身体撞上沙发,不由得叫了一声。阿代尔斐尔迅速地扯掉了衬衣和长裤,让勒努抓着他的脚踝,抬起来按在散乱着粉金色卷发的耳边,整个身体重重地压下去。阿代尔斐尔发出几声破碎的呜咽,侧过脸去亲吻嵌入皮肤的手指,舌尖舔过带着烟草味的指甲盖。
电话没再响起。夜色就像是无辜女人的裹尸布,沉重地笼罩在柏林上空,雪花从午夜时分开始飘落,并不隆重,到了清晨时就只剩随风起舞的冰晶。
菲尔比夫人的葬礼几日后在伦敦的郊外举行,只有她的家人和几位至亲好友参加。菲尔比从贝鲁特连夜飞回,尽了作为丈夫的最后义务。据在场的人描述,他看起来伤心欲绝,眼泪和哀恸都真实得感人肺腑,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一样。
这么说倒也不算全错,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当裹着黑纱的棺椁在神父的祝祷中缓慢沉没入土时,预示菲尔比将要走向末路的警钟也同时敲响了。只是当时无人知道。谁又能呢?
Chapter 24
让勒努在1958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再次见到了小乌鸦,正是“第二次柏林危机”刚开始不久,所有人都担心第三次世界大战会在蘑菇云的光芒中爆发的时候。青年从他经过席勒公园时开始尾随,时而改变路线,在报刊亭前停留,走进电话亭拨几个号码,像是在实践训练营里学来的技巧,却又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
然而让勒努只能假装没看见,在他前方五米或六米的地方走着一位穿细格纹羊毛大衣的先生,那人的口袋里揣着他和同事们近三个月时间的冒险成果,是不是值得就等待这个下午见分晓了。
男人走进路边一家酒吧,让勒努径直经过他身后,无视贴着菜单的玻璃门,到商场里去逛了二十多分钟才折返,手里拿着一包新买的香烟,推开酒吧的门,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他留意到小乌鸦已经进来了,就坐在吧台,对侍应生说着什么,没有回头看。让勒努在心里微笑,小鸟的羽翼足够丰满了,怪不得巴黎放心他回到蓝天。
让勒努的线人按照事先约好的时间,在收音机开始播放球赛预告的时候起身,去上洗手间,出来时经过他身边,为了避让餐车而侧身,撞到桌子,手里的烟盒掉落在地上。让勒努弯腰捡起,还给他,暗中调换了一个,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在昏暗的光线和桌椅阴影的遮挡下没人看见。
线人结账后二十分钟,让勒努走到小乌鸦身旁,拍了拍他的肩,邀请他到座位上去。
“真巧不是吗?”他打量着对方。青年的衣着品味明显提升了,细条纹西装使他的身板看起来干练,领带的颜色与袖扣呼应,眼镜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式,而是换了副边框更轻盈的,使他看起来像个年轻的学者,而不是初出茅庐的大学生。
通常情况下,让勒努不会与人在酒吧里交谈太久,以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你永远无法判断酒吧里坐着的绅士们哪些是平民,哪些是间谍,也无从知道酒保和侍应生今天收了哪方的钱,或是都收了,但哪方给得更多。但面对小乌鸦没这个必要,他们是老朋友了,不怕别人知道他们见过面。
坐下后青年沉默了很久,也许是想要说的太多,不知从哪句话开始合适。他将从吧台端过来的酒喝掉三分之一,才缓慢地开口,“他们派我去波恩。”
“那是个好地方,”让勒努表情柔和,带着一种欣慰,“也许是最好的地方,如果把范围划在德国境内的话,我打90分,10分扣在稀烂的交通,但莱茵河的风光可以弥补这一点,尤其是秋天鹅掌楸的叶子开始变色的时候。西德国家安全部门是吗?”
“你已经知道了?”青年有些惊讶。
“很意外吗?”让勒努敲了敲太阳穴,“我可是从没有停止过关心你,哪怕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我也……”青年小声说,“听说你没过多久就复职了,但没有当上柏林站站长。”
“而我上司也没获得机会退休。”让勒努得意地笑起来,“看来我们还要相互折磨一阵子了。”
青年嘴角动了动,最终保持原样,像是无法理解这件事好笑在哪里。
“好好看看现在的柏林”,让勒努望向街道,视线被装饰用的柱子挡住,只能看见窗户的边缘,黄昏被切割成狭长的一条,天气预报说可能会下雨,云层已经开始逐渐变厚,建筑与天空都蒙在一种阴沉的灰黄中,好像一幅画在沙滩上的涂鸦,“你难道不觉得这对我是件好事吗?这座城市已经不是你离开时的样子了,越来越混乱,越来越危险,越来越多的人想从那边逃到这边,而逃离本身也变得愈发困难重重,相比之下波恩就安全多了,至少没那么容易进太平间,我也不用时刻担心你被人丢进施普雷河。”
“我还是不明白,”乐队换了首曲子,比先前的更响亮,青年的声音几乎淹没在音乐里,“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这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
“你不用知道所有的事情,”让勒努稍微提高了音量,好盖过萨克斯管的声音,“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只会把你自己弄糊涂。我听说你在训练营表现得很优秀,是这样吗?”
“我擅长记忆和推理,枪法也不错,还学会了驾驶汽车,但有一些课程就很糟糕,比如格斗。”青年揉了揉手腕,他的小臂纤细,看起来一点肌肉都没有,“我始终成为不了你。”
“你为什么要成为我?”让勒努看起来非常迷惑,把玻璃杯举起当作镜子,打量着自己有些变形的脸,“如果二十年前还在上小学的我知道自己将来成了这个样子,恐怕都会失望得连夜离家出走。”
“你做着魔鬼的行当却没有成为魔鬼。”青年直视着他,“这就是原因。我希望有朝一日他们允许从这行退休的时候,我还能把自己看成是个人类,而不是只会欺骗和利用的怪物。”
“看来我给你树立了坏的榜样。”让勒努叹了口气,“虽然前景不怎么美妙,但我祝福你得偿所愿,希望你对将来可能付出的代价做好觉悟。”
“大不了一死,反正人都会死的。”青年说得十分坚决。让勒努却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和当年一样的胆怯。训练营的生活并没有使这只小鸟变得胆大,只是让他学会了如何隐藏恐惧并与之和睦相处——利用他钟爱的哲学。青年说话的样子就像是已经重复过无数遍,将这当成了属于他的《主祷文》,“……死亡也并不可怕,那不过是早在我们出生前就熟悉的虚无。”
会觉得害怕也没什么可耻的,只要不被它战胜就行。让勒努本想这么说,就像他曾经告诫很多后辈的那样,但话到嘴边的一刻他改变了主意,用灌进喉咙里的酒冲走了多余的陈词滥调。
“总之,我来是想让你知道,”青年忽然又变得腼腆,“我永远是你的人。”
这回轮到让勒努露出诧异的表情,“我不记得我提过这样的要求。”
“我知道你们都只是在利用我,斯塔西,克格勃,你们,其实全都没什么区别,”青年目光深邃,眼睛玻璃片的反光缀在他的瞳仁角落,像是一颗星星,又或者导弹爆炸的光芒,“但在所有利用了我的人中,你是唯一对我持有善意和同情,并且愿意帮助我逃离苦海的人。如果我还打算在冷战地狱里做个人的话,我应该知恩图报。而且我也需要一个老师,指点我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可相信的人,希望你不要拒绝我。”
“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你任何事。”让勒努指出,没有忘记微笑,“你去探望过姐姐了吗?”
“来这里之前去过,”青年回答,美好的回忆在他脸上呈现出幸福的柔光,“她现在生活得很好,大的那个孩子已经上三年级了,小的那个很快就要从幼儿园毕业。你送我的那幅画,现在由她帮我保管,就挂在客厅的沙发上方,那是她早期的作品里唯一保存下来的,其他的都留在东柏林,被斯塔西毁掉了。梨树上唱歌的小鸟如今也成了我的代号。”
“知更鸟?”让勒努确认地问。
“是的,知更鸟,”青年重复了一遍,“如果要给我的情报员生涯找个起点的话,也只能是看着你把画挂到墙上的瞬间了。这是这一刻使我无法下手杀害你,虽然实际上我也没能力这么做。”
“这谁能说得准呢?如果你给我端来咖啡或是倒杯酒的话,你认为我会拒绝吗?”让勒努说着,喝了一口。
青年不说话,盯着手里的酒杯,像是不愿去假设这种可怕的情况。
而让勒努也认为旧事重提没什么意义,他将杯子高高举起,“干杯,敬那只使我们同时得救的小鸟。”
“干杯。”青年跟着,“也敬姐姐,是她画的小鸟。”
“是的。”让勒努饮尽,“还有孩子们,希望他们都能幸福地长大。你在柏林待多久?”
“明天就离开。”青年放下杯子,没有喝完。
“有住的地方吗?”让勒努问。
“就在最后一次见面时你安排的酒店。”
“故地重游的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也许是姐姐和男孩们都不在那里的原因。”青年垂下视线,重新抬起时压低了声音问,“你想我陪你过夜吗?”
让勒努打量了一会儿他的蓝眼睛,“取决于你的愿望。”
“我不确定。”青年说,“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对不对?”
“我当然喜欢你,”让勒努作了个强调的手势,“你以为我会为每一个意图杀死我的人做同样的事情吗?但这种喜欢,很遗憾,它永远只能是喜欢,成不了别的东西,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明白。”青年点头,看起来有些失望,又仿佛意料之中,“有事的话你就先离开吧,我想再多坐一会儿,下次来柏林不知道是多久了,也不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让勒努抬手唤来服务员,青年却制止了他买单,“我来,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谢谢。”让勒努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从椅子上拿起外套,披在肩上,边走路边系扣子。推开玻璃门的时候,他借助反光最后望了眼留在原处的青年,看见小乌鸦,不,知更鸟侧脸盯着墙上的一块金属装饰板,那上面也许有他离开的背影。
冬天的疾风像刀子一样迎面刮来,割得脸颊刺痛,脖颈冰凉,让勒努竖起衣领,手掌插进口袋里。在寒冷萧瑟的街道上走了一段后,他决定去阿代尔斐尔那里过夜。
Chapter 25
后来的事情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接着一个发生,最开始时只是远方山峦传来的雷鸣,没有人知道狂风将要把乌云吹向什么地方,直到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淋得浑身湿透,才意识到这一切因果早在暗中酝酿了很久。
1959年春天的时候,一位名叫米哈依尔·戈列涅夫斯基的波兰高级情报官,也许是觉得自己横跨在波兰和苏联之间的双重间谍生活还不够刺激,或是厌倦了布尔什维克阴影下东欧死气沉沉的生活,忽然对自己人生的可能性产生了非常大胆的想法。他谨慎地掩藏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以“狙击手”为代号,主动向美国驻瑞士大使馆写信,希望投奔自由安宁的新世界。作为象征诚意的见面礼,他表示愿意将自己所知的苏联间谍在西方国家的活动情况全数奉上。这封饱含诚意的信件使中央情报局如获至宝,立即同意了“狙击手”提出的全部要求。就这样,“狙击手”成为了美国人插在波兰和苏联内部的一根情报吸管,像勤劳的蜂鸟那样源源不断地为中央情报局采撷埋藏在苏维埃花朵深处的闪闪发光的蜜露。
吝啬的美国人本不打算将这一资源与英国兄弟分享,而是当做自己的独家财产,像看守花园的巨人那样妥善私藏。但“狙击手”接下来提供的信息显示,英国军情六处的高层潜伏着一名苏联间谍,代号“钻石”,足以显示其价值重大。“狙击手”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苏联方面将这只鼹鼠保护得非常好,能确定的只是此人潜伏在军情六处高层,正是由于他的活跃,英国人在中东和波兰的行动几乎全被击垮,就像用针逐个扎破包装纸上的气泡那样容易。事关重大,中情局将此事转告给了英美联合情报委员会,由于“钻石”出卖给苏联的情报包括一份英国在波兰的全部情报人员名单,因此军情五处和六处将最大的嫌疑锁定在了华沙站和柏林站,所有可能接触到这份名单的人都被召回伦敦接受调查。
这其中也包括阿代尔斐尔。他像往日那样走出公寓,步行来到奥林匹亚体育馆,大约一小时后,他从大门出来,身边跟着两名特工,他们将阿代尔斐尔带至机场,直接送往伦敦总部,没有告知具体的原因。
让勒努本不该知道这件事,但就在阿代尔斐尔抵达伦敦的几乎同一时间,位于波恩的西德国家安全部门收到了来自美国人的请求,要他们提供几份档案的查阅记录。负责此事的档案官员当天正好请假,在医院陪他的妻子等待分娩,电话打到医院去的时候,他的妻子刚被推进产房,职责却要求他必须立即赶回总部,这倒霉的丈夫就这样错过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档案官对突然降临的加班颇有微词,而他抱怨的对象正是让勒努的小知更鸟,整个安全局里看起来最温和无害的年轻职员。于是青年明白了,美国人在排查内鬼,从情报员不经意透露的细节来看,遭到怀疑的正是英国军情六处柏林站。考虑到他的法国老师和奥林匹亚体育馆里某些工作人员的来往非常密切,青年毫不迟疑地将这件事告诉了让勒努,提醒他留心周围的动静。
知更鸟只告诉他这么多,没有提及任何名字。可让勒努刚好知道这么一位苏联间谍,就潜伏在军情六处柏林站,任职时间超过十年,是位老资格,保密级别非常高,值得美国人专程上门一趟。
他立即前往奥林匹亚体育馆,带着酒吧购买来的可有可无的情报,利用路上的时间编织好见面的理由,以备多疑的军情六处把他当作共犯也拉去审讯。然而根本没有人问他任何事情,体育馆里的人告诉他,阿代尔斐尔昨日上午去了伦敦,事由未知,归期不定,合作事宜只能等他回来处理。
让勒努礼貌地感谢对方告知此事,在体育馆里逛了一圈,跟几个脸熟的英国人打招呼,随后离开,看起来一如平常,心里却深感不妙。按照以往的惯例,阿代尔斐尔若是离开柏林,一定会提前留言表明去了哪里,就算事出紧急来不及提前知会,到达之后也一定会告诉他。此时距离阿代尔斐尔离开已经超过三十小时,却没有任何音讯传来,这只能说明,在这漫长的几十个小时内,阿代尔斐尔没有接触通讯工具的自由,甚至,所有的自由都没有。
种种细节在让勒努的脑海里组成了一个事实——中央情报局怀疑军情六处柏林站存在内奸,而阿代尔斐尔正是被怀疑的对象。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推断并不算错,只是在具体的细节上存在微妙的偏差。“狙击手”和“钻石”的存在仍是最高机密,让勒努当时无从得知,于是自然而然地将阿代尔斐尔的受审和他过去因菲尔比诱导所作的那些事情联系了起来。
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应急预案,让勒努应该立即写一份详细的报告,检举阿代尔斐尔的种种叛国行为。如果阿代尔斐尔信守承诺的话,他会像他当时保证的那样,隐瞒跟让勒努的真实交易内容,独自承担所有的罪名。即使英国人临时反悔,想要拉让勒努陪自己一起受审,主动坦白也将使让勒努在审问官面前获得更大的转圜余地。
让勒努在体育馆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自己要去莱尼根多夫,请他有多快开多快。可是半支烟燃尽后,车还没驶出夏洛滕堡,他又中途改变了主意,吩咐司机折返,在与康德大街垂直的路口停下。为表歉意,他多付了司机一倍的小费。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西斜的太阳收敛了光明,路灯却还没有点亮,街道上昏昏暗暗。让勒努走向阿代尔斐尔的公寓,翻过小院子的栅栏,步上门口的台阶。横在门上的锁只有一道,阿代尔斐尔认为这就够了,如果有人执意要闯入的话,锁再多也只是摆设。
让勒努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自己的名片和一支钢笔,他在名片上留言“给我打电话”,然后收起放好钢笔,探出指尖沿着门缝摸索,看起来就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地方将卡片插进去。他知道,每次外出时,阿代尔斐尔都会在门缝里塞五片木屑,两片在上面的梁缝,两片在门锁的上方,一片在下方。这些指甲盖大小的木屑形状并不相同,但插在门缝里的位置却是固定的。几年前克里姆林宫内宝座易主的时候,阿代尔斐尔曾将规则告诉过让勒努,所以他只花了几秒钟就确定,房门在主人离开后没有被打开过。让勒努松了一口气,这说明阿代尔斐尔目前还算安全,即使五处和六处已经对他产生了怀疑,但既然他们还没有派人来搜查这间公寓,那就说明怀疑还只停留在很浅层的阶段,构不成什么指控。
尽管有些冒险,但让勒努最终说服了自己,将那本笔记留在原处,再耐心等等。
两天后,阿代尔斐尔回到柏林,获得了补偿性的一天休假。不是因为他运气好,或是隐藏得深,而是美国人提出的怀疑确实跟他没有关系。他接触波兰外勤名单的时间是去年底,按照“狙击手”提供的消息,派驻波兰情报员名单的泄露最晚也是一年半之前的事情,此外他也没有掩饰调取档案的记录,看起来并不担心被人知道。阿代尔斐尔向审问官解释说,自己调取名单的原因是怀疑有人泄密,他的一个同期好友死在了华沙,在遭到残酷的拷问之后两枪毙命,尸体被塞进废弃轿车的后备箱,腐烂发臭之后才被人发现。伦敦方面采信了他翻阅档案的动机,几轮例行公事的问话后,就把他送回了柏林。
再次见面时,阿代尔斐尔正在窗台给干涸了几日的盆栽浇水,他的身影透过新换的淡绿色窗帘,手臂优雅地举起,好像天鹅在湖面游弋的倒影。让勒努敲了敲门,声音比平时响亮。阿代尔斐尔的脸从窗后探出来,阳光自云层的缝隙里倾泻而落,将他的笑容照耀得明媚动人。他没有下楼开门,而是把钥匙扔到了让勒努脚边。后者弯腰捡起,吹了声口哨,开门走上楼梯。
“我以为你会把信交出去,”阿代尔斐尔放下花壶,转身,他看起来一切都好,只是眼圈有些发青,这几天显然没有睡好,“你为什么没有?”
让勒努将钥匙塞进阿代尔斐尔的西裤口袋,手掌隔着绸缎内衬滑过英国人的腿侧,“因为我知道时候未到。”
“是我低估你了。”阿代尔斐尔拉上窗帘,仰起脖子方便让勒努更深地吻他。
“看来有必要帮助你加强对我的了解。”让勒努笑着说,将英国人拉得更近,逐渐苏醒的部位紧紧相贴,隔着布料灼热地摩擦。
阿代尔斐尔向来主动,却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迫切,就像是需要什么来证明柏林和这间公寓,还有对自己微笑的法国人都不是隔离室里噩梦所致的错觉一样。被他推倒在床的时候,让勒努的后脑磕到了床头,不由得发出一声痛呼。但很快,布料摩擦的声音加入了窗外树叶的窸窣,房间里只听得见快乐的叹息与意义不明的呜咽。暴雨没过多久就落了下来,看起来会持续一整夜,前园外墙生长的玫瑰花和常春藤可以痛饮一场了。
Chapter 26
调查并没有抓住任何一位苏联间谍,这次行动就像是把所有的鱼全都抓进竹篮,观察了几天,没看出异样,于是又全都放回原处,除了把水搅浑外没有带来任何效果。而他们要找的那条最狡猾的黑鱼,其实已经被他们圈在了竹篮里,只是太狡猾,太沉得住气,又躲在战争英雄的光芒下,所有人都没有想要去怀疑他,甚至没有对他隐瞒这次调查的起因。
就在伦敦决定结束调查后不久,戈列涅夫斯基被克格勃秘密召见,接受了一项新任务——查清潜伏在苏联内部的叛徒“狙击手”的身份,将他抓捕或击毙。于是戈列涅夫斯基明白了,自己的存在已经暴露,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精明的波兰人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当机立断决定逃亡,带着所有他能获得的珍贵机密,连夜投奔美利坚合众国的怀抱。
戈列涅夫斯基的暴露坐实了“钻石”的存在,使军情五处和六处重新审视受调查人员名单,终于在1962年的春天,英国人锁定了“钻石”的真身——曾在柏林站工作,后被派往贝鲁特的乔治·布莱克,他是朝鲜战争归来的英雄,却也正是在朝鲜战争的俘虏营里投靠苏联的。
事实证明让勒努的推测完全正确,苏联人早在那场暴雨降临之前就知道了柏林隧道的存在。布莱克在审讯中毫不避讳地承认,他1954年在伦敦参加隧道修建的可行性分析会议之后,就将这一计划全盘透露给了苏联,包括整份详细的图纸。整整两年多的时间里,苏联人就像观察玻璃缸里的蚂蚁那样,注视着美国工程兵在柏林的地下打洞,并伺机往里面倾倒情报垃圾。所谓的情报界壮举到头来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布莱克的落网原本和菲尔比毫无关系,尽管他们那时都被派遣到贝鲁特,也暗中同时为苏维埃政权工作,但混血出身的平民布莱克从未被菲尔比和他身边的精英圈子青睐过,直到布莱克接受审判,菲尔比才知道这位其貌不扬的荷兰人与自己有着相同的精神故乡。
或许是物伤其类,布莱克的入狱给菲尔比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他几乎完全放弃了所有的工作,不管是英国的,还是苏联的。他整日沉溺于酒精和烟草,常常在睡眠中耗尽整个白天,夜晚醒来时,又为他那只不幸坠落阳台死去的小狐狸恸哭,啜泣到天明。他的好友艾略特为他的精神状态感到非常担忧,却又找不到能够治愈他的良方,只能利用自己时任贝鲁特情报站站长的身份来为他掩饰工作上的怠惰。可苏联人那边就没有这么宽容了,他们指责菲尔比已经堕落成了一位资产阶级享乐家,并敦促他尽快回归为伟大事业奋斗终生的神圣使命。
阿代尔斐尔同时从英国人和苏联人那里得知了菲尔比的近况,他认为这只老狐狸已经日薄西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运筹帷幄。于是他悄悄地对菲尔比展开最后的攻势,在暗中穿针引线,将种种可疑的线索一条一条地系在菲尔比身上,就像童话里勇敢聪明的小精灵,趁着巨人熟睡的时候将庞然大物牢牢捆住,等军情五处和六处顺着他留下的长绳摸过来,将躺在所有阴谋和诡计中央的罪魁祸首抓住。
军情六处前些年经历了又一次人事更迭,当年审讯过菲尔比的怀特先生终于登上第一把交椅,他和过去一样坚信菲尔比是潜伏在军情六处内部的苏联间谍,正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将当年的案子翻出来重审。阿代尔斐尔的一系列动作,全都正中他的下怀,尽管他并不知道究竟是谁在黑暗中不遗余力,将真相一点一点地推到阳光之下。
此时距离让勒努与阿代尔斐尔相识刚好十年时间,柏林墙已经树立起来,高墙和铁丝网将这巨大的废墟分割成两块,不管是平民还是情报官,都无法再自由地来往于城市东西,双方互惠的不成文约定早已废除,间谍只要被发现就会遭到逮捕,甚至是当场击毙。情报工作彻底沦为你死我活的丛林游戏,求生欲迫使所有人变成不择手段的野兽,不分白天黑夜地厮杀和窃取。但这不妨碍他们在天气好的时候欣赏花朵、溪流、白云和蓝天,也没有人阻止他们继续享受舞台上的灯光、音乐,还有亲吻与拥抱。
作为相遇十周年的纪念,让勒努请阿代尔斐尔到电影院看了《托布鲁克的出租车》,在种种使他疲于奔命的事务纠缠下,实际晚了好几个月,但阿代尔斐尔并不介意。
“你有没有什么从来没尝试过的幻想,想要我帮你满足一下?”英国人的绿眼睛在夜晚的路灯光下璀璨生辉,散场的人群从他们身边经过,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香水混杂的气味,最早衰老的树叶已经落下了,被清洁工扫到路边,踩起来声音清脆,就像是咬妙脆角的声音。
让勒努沉思了一路,从热闹的街道一直想到他们走进卧室,解开所有能解开的扣子和拉链。“还真没有。”他遗憾地宣布。
“别客气嘛,”阿代尔斐尔赤裸着在他面前跪下,手掌握着他身体最火热而缺乏耐心的部位抚摸,“等哪天我被关起来,你要想再找到像我这么有奉献精神的情人可就难了。”
让勒努发出一声喘息,心却猛然间抽搐了一下,逃避许久的事实猝不及防地将他迎面砸中——倘若菲尔比的罪行被揭露,也就意味着阿代尔斐尔将会同时接受审讯。尽管这家伙的确罪有应得,但一起经历过这么多风雨与日升日落之后,阿代尔斐尔已经成为了他的英国人。情报员们常用这样的切口,他的英国人,他的法国人,首字母大写,仿佛一种约定俗成的特殊用法,一种与其他区别开来的独一无二。让勒努讨厌黑话,讨厌将普通的,甚至是美好的词语抢夺,强行安上无关的阴暗含义。他把这视为一种强暴,一种玷污。但他不讨厌他的英国人。
“我想跟你在我公寓的床上做。”让勒努托起阿代尔斐尔的脸,他终于思考出了结果。
“有什么区别吗?跟在这里。”阿代尔斐尔不解地问,腿根蹭着让勒努的脚踝。
“没有。”让勒努说,“相比起来床还要狭窄一些,铺垫的棉絮也不如这张柔软。只是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还从没有去过我的公寓,你就不想知道那里是怎样的吗?”
法国人看起来十分认真,表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现在?”阿代尔斐尔微皱着眉,情欲已经染红他的嘴唇,眼睛里水光潋滟,指尖灼热得就像是有火在里面燃烧,“如果你想就这样硬着出去的话,倒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让勒努轻轻地笑起来,在阿代尔斐尔手指的摩擦里喘息了几声,按着他的头重新埋下去,“下一次吧。”他现在只想跟英国人一直做到双双动弹不得。
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块其实已经落下,只是事情发生在距离很遥远的地方,坠地的声音和引发的震颤还要好一会儿才会传递过来。大概就在让勒努买电影票的时候,一个名叫芙洛拉·所罗门的女人,终于无法再承受某个秘密带来的折磨,决定寻一个可靠安全的树洞,将压在心里沉甸甸的隐秘旧事和骇人听闻的怀疑全都倾倒出来。
这位富有的银行家夫人与菲尔比相识近三十年,有过一段志同道合的时光,她十分仰慕菲尔比的外表与才华,甚至差点接受了他的邀请成为潜伏在金融部门的苏联间谍,但后者将女人视作工具和玩物的作法使她愈发难以忍受,于是两人渐行渐远,直至分道扬镳。
菲尔比前任夫人的去世是压垮这份友谊的最后一根稻草,芙洛拉和菲尔比夫人的精神医生都认为,所谓的自杀其实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害,只可惜菲尔比的手段太高明,他们一直无法搜集到足够的证据来提出指控。在这场伴随着鸡尾酒与泪水的诉说中,担任树洞的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年轻继承人,他向来讨厌与苏联和东方相关的一切,好友所言的事情更让他感到非常愤慨,于是在芙洛拉的默许之下,他立即将这件事汇报给了军情五处。
电话打来的时候,让勒努正在布置餐桌,他为阿代尔斐尔准备了肉桂蛋卷,电视里的声音来自德鲁默师傅的烹饪节目,他从第一期开始收看,跟着学会了酱猪肘的五种做法,还有腌黄瓜的十一种摆盘方式。阿代尔斐尔晚上会去他的公寓过夜,他一边将蛋黄酱放在碟子里,一边思考晚餐该用什么来招待他的的英国人。
阿代尔斐尔挂上电话,走到散发着黄油和蜂蜜香气的餐桌前,伸手拣了一片酸菜塞进嘴里,“恐怕我要爽约了,亲爱的,事情紧急。”
“可以延后的,”让勒努将早餐盘推向他,烘烤得恰到好处的脆皮上有几朵油花,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我公寓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
阿代尔斐尔坐下,拿起刀叉,绿色的眼睛里映着让勒努终身难忘的得意笑容,“菲尔比被捕了,算算从贝鲁特到伦敦的距离,你还有大概五小时的时间用来写信。”
Chapter 27
冬天上个月就抵达了伦敦,空气刺骨地寒冷,玻璃窗凝结着一层雾气,将街道上方的天空过滤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灰色,犹如落满尘埃的废旧阁楼地板。审讯室安装了暖气片,但管道年久失修,热量沿途从无数个生锈的破孔溢出,到这里只剩聊胜于无的一丁点儿温度。
这很不公,让勒努认为,菲尔比好歹能在更温暖的地方受审。艾略特说服了伦敦暂时将他的好友留在贝鲁特,即使在冬天,那片海岸也是温暖宜人的,而阿代尔斐尔只能待在冰窖里,这破房子冷得就好像地狱一样。
然而让勒努无法责怪艾略特任何事,在与阿代尔斐尔有关的问题上,那位英国兄长也许是唯一能够理解让勒努的人。他们两个都忠于自己的祖国并发誓为她献出一切,又碰巧同样在二十四岁那年遇见了一位笑起来迷人的苏联间谍,并将此后人生最丰盛的年华镌刻成了与那人相伴的回忆。而艾略特甚至比让勒努还要更加痛苦些,让勒努对阿代尔斐尔的过去心知肚明,也为后日结局做好了充分的觉悟,艾略特却被友谊的光芒蒙住了眼睛,赤忱坦荡毫无保留地信赖着菲尔比,一次又一次助他脱困,不惜拼上荣誉与前程为他担保,谁知到头来这一片真心却变成了敌人手里的武器,用来伤害他深爱的英格兰。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艾略特愿意帮让勒努说服军情五处和六处的负责人,使他们同意这两位年轻人在伦敦总部的审讯室里见面。
“受审者的情绪需要安抚,他的父亲已经宣布和他断绝关系,兄长们也不被允许见他,希望这位法国人的拜访能对他有所帮助。阿代尔斐尔是菲尔比案的重要证人,他必须能够站到证人席上陈辞,如果精神状态不够稳定的话,法庭是不会采纳他任何证言的。”
这便是艾略特所持的理由,与其说总部公事公办地采信了他的建议,倒不如说是看在他家族的面子上做了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从进门瞬间的照面起,让勒努就确信阿代尔斐尔的状况没什么值得担忧的,那个爱美的青年即使身陷囹圄,也不忘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甚至还有余裕往头上抹发胶。
第一句总是最难的。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五分钟,谁都没有说话,直到阿代尔斐尔耗尽了耐心,“我们要这样静坐到你返回巴黎吗?”
“其实也不错,”让勒努活动了一下视线,亚麻色的墙纸和绿色的墙裙使这间审讯室看起来像个温馨的厨房,尽管有无数的监听线缆藏在水泥和木板下,但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假装他们不存在,如同忽略水杯里永远消杀不干净的细菌和微生物,“可惜他们不让我把蛋糕带进来,不然我们可以在这里喝下午茶。是奶油味的,我多加了蜂蜜,今天上午烤的,拿来时还冒着热气呢。”蛋糕最后摆在了审讯员的餐桌上,让勒努希望他们赏脸把它吃了而不是扔掉,比起工作餐盒里的水煮西蓝花和胡萝卜,那块小点心可算是珍馐了。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阿代尔斐尔无视他的说笑。
“说好的什么?”让勒努疑惑地挑眉,“我可不记得答应过你任何事。”
阿代尔斐尔握紧了拳头,手腕在手铐里晃动了一下,如果不是无法起身的话,他恐怕会越过横在两人间的那张桌子,把明知故问的家伙揍得头破血流。
“啊,对了,那份材料,”让勒努像是才将想起来,“你给了我几张纸对不对?上面写着一些事情。你说你相信我懂得如何使用,却又没有明示怎么做才符合你的心意,于是我只能依据自己的判断去处理。现在你告诉我做错了?对不起,已经晚了。”
阿代尔斐尔的目光充满讽刺,还有一种早知如此的悲伤,绷紧的嘴唇松弛下来,“你不信任我对不对?你怕我的口供跟你对不上,所以干脆逼我将事实和盘托出,虽然这样难免会对你造成不利的影响,但总比在审讯员面前说了谎言又被我揭穿强。”
“你知道这不是原因。”让勒努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摸向口袋,却想起香烟和打火机都在进门的时候被搜走了,只好把手收回来,重新放在桌子上。
数月前让勒努递交给军情六处的,并不是什么检举信,而是一份自白书,不止历数了阿代尔斐尔早年受蒙骗犯下的过错,更列举了之后更长的时间里他为英格兰所作的一切,经由法国伙伴传递给盟国的情报,冒险留在菲尔比身边收集的叛国罪证,打字机的铅字排列了五页,落款阿代尔斐尔。让勒努在走进奥林匹亚体育馆的前三十秒给阿代尔斐尔打电话,只说了一句就挂断,“我改主意了,亲爱的。”等阿代尔斐尔风一般赶来时,伦敦站的长官已经将材料阅读完毕,正等着他确认上面所说的一切真实无误。这大概是精于算计的英国人此生唯一只能认栽的一次。每每想起阿代尔斐尔那时的表情,让勒努都觉得非常得意,虽然这么做的结果是他被连夜带回巴黎接受为期三个多月的审查,但考虑到“主动坦白”将会给阿代尔斐尔带来数年刑期的减免,他认为这笔买卖非常划算。
阿代尔斐尔清了清嗓子,让勒努收敛起脸上过于明显的笑容,专注地望着坐在对面的英国人。
“那原因是什么?”提问者提高了音量。
“我不喜欢撒谎,”让勒努回答,又很快补充,“更讨厌占人便宜,尤其是朋友的。”
“朋友?”阿代尔斐尔反复地咀嚼着这个词,像是第一次听说,因此不知道它的含义,他笑着问,“我们算是朋友吗?”
“那你觉得用哪个词来定义我们共同度过的十年更加合适?”让勒努反问,“狼狈为奸吗?”
阿代尔斐尔沉下目光,盯着桌子边缘让勒努看不见的某处,许久之后才重新抬起头,语气谨慎地确认,“你当我是朋友?”
房间非常安静,墙壁里竖着无数双耳朵,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哪怕是一声咳嗽,甚至无意间的叹息,都会被记录在转动的磁带里,然后贴上标签,封存,成为需要权限才能查阅的档案。
就让他们牢牢记得吧。让勒努微笑,身体往前倾斜,好使对方听得更加清楚,“是的,朋友。亲爱的,朋友。”
阿代尔斐尔闭上眼睛,忽然笑起来,在他的笑容中,有什么东西像面具一样碎裂,一层又一层,像纸张燃烧后的灰烬,迅速飘散。在这许多张面具里,让勒努看到了盛夏阳台上浇花的情报官、坐在酒店总统套房里琢磨纸牌的好学生、端着酒杯朝他走过来的第一次见面的英国人、甚至幽暗的巷子里卖弄风情的男妓……但最后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矜持优雅的青年,模样像水仙花一样好看,不,玫瑰,水仙花太素雅低调了,还是玫瑰的热烈直白更符合那人的秉性。在那张褪去了玩世不恭、只剩优雅和庄重的脸上,让勒努看见了大约二十年之前,随父兄在领地的森林里狩猎到鹌鹑的小男孩,以及在那之后,将可怜的幼兔偷偷藏在公学宿舍里的翩翩少年,那是阿代尔斐尔没有被舞台聚光灯照耀时的样子,远比他最巅峰时期的演技打造出来的完美形象更加令人目眩。阿代尔斐尔终于找回了他们,他再也不会回到虚伪矫饰的旋转灯光之下了。音乐停止,帷幕落下,演员散场。他们终于只是两个普通人。
“我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阿代尔斐尔声音轻轻的,好像发出了一声叹息,带着一丝丝责怪,不是对让勒努而是对他自己。
审讯官在这时候走了进来,职务较高的那位,比他许诺的晚了五六分钟,或许是看在那块蛋糕的面子上,让远道而来的法国人与他的英国朋友在里面多待了去趟洗手间的时间,他从来没喜欢过水煮西蓝花和胡萝卜,蛋糕的糖霜有些落在他的胡子上,使他看起来像个卸了妆的兼职圣诞老人。另一位跟在他身后,手里握着钢笔和记录纸,看起来比阿代尔斐尔还要年轻,干瘦的面孔看不到任何在野外锻炼的痕迹,让勒努猜他从未经历过办公室之外的战场。
“你该走了,”阿代尔斐尔提醒道,就好像他仍在奥林匹亚体育馆,而这只是一个忙碌的工作日,“我还有事要忙呢。”
“是的,不耽误你了。”让勒努无奈地点头,却没有立即站起来,而是慢吞吞地整理着衣服,好将阿代尔斐尔更长久地保持在视线里。
审讯官没有催促,一个悠然自得地点着烟,一个略显紧张地将纸张的边缘对齐,年长的显然见惯了这种事,而年轻的尚没有机会懂得。
让勒努起身走向门口,光滑的漆面上有阿代尔斐尔模糊的影子,他的离去看起来就像是他再次朝着他的英国人走去。
“对了,”他在审讯室与走廊的边界转身,“我辞职了。你说我不适合当情报员,我想你是对的。我打算回巴黎开一家餐厅,或者咖啡馆,做我真正喜欢且擅长的事情。”
“也就是说,”阿代尔斐尔眨了眨眼睛,“我们两个都不用继续在泥坑里打滚了。”
让勒努笑了,这是一个只有他们才听得的笑话。
“再会。”他对阿代尔斐尔挥手。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
三分钟的步行后,暖气彻底放开了他,冷空气扑面而来,让勒努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但细细的雪粉源源不断从天而降,破碎,缥缈,如同自遥远的柏林飘来的旧日尘埃,洋洋洒洒地落了他满肩满怀,沾染得哪里都是,伸手却又什么都捕捉不到。
让勒努裹紧大衣,穿过马路朝火车站走去,穿过巷子而来的冬疾风推挤着他,除了寒冷还是寒冷。
正儿八经地说这篇我实在是觉得好香好辣这两个人实在是天造地设天生一对……虽然我在看的时候还是觉得阿代尔斐尔一开始去找让哥说的话还是太坦白了,有点太过冒险,我觉得他这个做法的前提是确信让哥的智商和他在一个水平线上,如果让哥是个喜欢摸鱼的人的话那可能这篇文直接全剧终。而且那会阿代尔应该还不是对让哥很了解……看到半途时我已经确信THIS IS 名为演戏实为真搞上了,讲道理两位这一不小心就跨越十年大关而且毫无七年之痒的态度,这根本就是直接默认结婚了吧!!少女漫画经常桥段前男友都完全没能动摇一丝一毫【当然客观而言前男友都不算男友只能算人渣】,不过一般来说同性CP我都觉得可以互攻的,没能看到让哥在下面实在是有些遗憾【摊手】
而且这篇居然真的是HE啊啊啊啊啊啊我简直无声尖叫……说实话这个设定这个paro真的有一百万种BE可以写,而且让哥最后真的能全身而退实在是太难得了啊啊啊啊啊但是说真的我觉得这世界上很难有人可以拒绝让哥吧,长得好看工作能力不错厨艺一流,而且在这个寒冷无情的世界里他真的会把真心拿出来付出,这实在是太难得了……不怪小小鸟儿喜欢他啊是人都要坠入情网了啊啊啊啊啊啊我看让哥一路和知更交往,真心觉得让哥太会了吃到一只小小鸟儿真的是分分钟的事情……而且让哥那句我现在要在两个情人间周旋了然而我三倍工资在哪儿真的是让我笑出声……突然就有了社畜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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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阿代尔那时候已经比较了解让让了啊……那时候的柏林对情报员近乎于透明,所以才有了不要互相打的潜规则。阿代尔很容易就能确认让让不是摸鱼怪,而且很有上进心。其实他的计划大部分人可能都会同意,越是摸鱼的越想免费混情报(当时很多摸鱼大师每天就睡觉,然后到月底了随便买几条垃圾情报交差),反而是让让比较正直不太好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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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从情报或者纸质资料里了解和直接和这个人对接还是不一样吧,而且万一对方活儿不好呢,岂不是有点太亏……我真心觉得这篇好棒好棒,而且居然能HE啊啊啊啊啊我真的很开心觉得太不容易了你俩根本就是走钢丝上旋转跳跃闭着眼走向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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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背景是冷战嘛,那时的情报战是现在很难想象的,档案里甚至能看到目标的性癖,假如有办法知道的话。像让让这种已经引起了注意的情报员,敌方通常是按月更新档案的,比流调都精确,每天几点出门,几点回来,几点去总部,几点出来,在哪里吃饭,吃了啥,吃了几分钟……阿代尔斐尔掌握的信息已经足够他冒险了,不然怎么办?无论哪边先怀疑他,他都要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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