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代尔斐尔。

玫瑰金色的卷发突然间闯进视野,冲击不亚于一场突发的海啸。让勒努僵立原地,思维短暂地变成一片空白,就像是被成吨的海水冲刷而过,紧接着是一片狼藉,各种细碎的想法就像退潮后散乱在沙滩的贝壳,完全不知道该拾起哪一个。

最后是情报员的素养拯救了他。

阿代尔斐尔并不是独自站在那里。离他不到一米距离的地方,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正急切地说着什么,暖调的白皮肤上厚实的嘴唇和浓得像是用木炭染过的眉毛与胡须暗示着纯正的阿拉伯血统,几枚宝石戒指随着挥舞的手臂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连同脖子上拇指粗的大金链子一道显示着主人的财富。

这个阿拉伯男人很可能是阿代尔斐尔在迪拜甚至是整个阿联酋的任务目标。一个军火分销商,石油寡头,或者恐怖主义者,也有可能是某个危险分子的家属。

不打扰对方的工作是情报员之间友谊的最基本规则。

但就在让勒努决定转身时,阿代尔斐尔忽然看向了他,目光在炎热的空气中交汇,擦出一丝危险的电流。阿代尔斐尔的眼睛里闪过一起讶异,随后迅速消退,就像一滴水落在海里,无影无踪。让勒努移开视线,却在余光中看见阿代尔斐尔朝他挥手,正当他以为这是个幻觉的时候,阿代尔斐尔喊出了他的名字。

“让,亲爱的,难道你没有看见我在这里吗?”

阿代尔斐尔没有叫他的全名,这意味着将是否要认领这个昵称的选择权交给了他。如果让勒努觉得不方便,或是出于任何原因想要回避,他只需要当作没听见一样转身,或是直接从他们面前走过。这片沙滩上的游客多得就像馅饼上的芝麻,看走眼和认错人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让勒努现在的对外身份是法国驻阿联酋大使馆的厨师,对一名情报员来说,这个头衔比秘书、翻译和二等参赞都有创意,而且几乎不会引起怀疑,缺点是不具有外交豁免权,也就是说,如果他在这里捅出了娄子要坐牢的话,大使馆顶多帮他推荐个好点的律师。但不管是使馆工作条例还是地方法律都没有禁止他在这个繁荣富有的热带国家结识新朋友,或是重新认识一下老朋友的新身份。

“嗨,”让勒努不确定阿代尔斐尔现在还叫不叫阿代尔斐尔,所以谨慎地省略了称呼,以一种会让旁人理解为亲密的随意语调说,“原来你在这里。”

“你一定没有仔细看我昨晚放在床头的留言卡,”阿代尔斐尔嗔怪地戳了戳让勒努的前襟,当着阿拉伯男人的面对他展露了一个迷人热情的笑容,“我写得很清楚。下午五点,在五号码头。”

“我看到了你的留言,”让勒努很快进入角色,作出无奈的样子解释,“但沙滩上的遮阳伞实在是摆得太密了,我只有走得很近才能看清码头的号码标志。”

“你就不会数吗?”阿代尔斐尔俏皮地挑动了一下眉毛,目光望向远方一块大写的“1”字号牌,又收回来落在头顶同一颜色的“5”字,“从一到五是很困难的事情吗?”

让勒努打了个求饶的手势,在搞清楚阿代尔斐尔的剧本上写着什么之前,他决定尽量少说话以免把戏演穿帮。

“所以……”从方才就一直半张着嘴表情僵硬的男士终于插了进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将注意力全放在新来的外国男人身上的阿代尔斐尔,“你今晚不会跟我过情人节了是吗?”

“我有工作。”阿代尔斐尔朝让勒努偏了偏头,勾起食指晃了晃,一串钥匙挂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音,“今晚我是属于他的。”

“我可以给你钱,”男人不甘心地说,“足够你好几年不工作的。”

阿代尔斐尔立刻抿紧了唇,脸颊红得像是挨了一巴掌,“我是游艇教练,又不是娼妓。伊斯兰法律禁止卖淫。”

伊斯兰法律还禁止同性恋呢。让勒努在心里偷偷笑着,眼睛困惑地眨了眨,“是我妨碍你们什么了吗?”

“没有,”阿代尔斐尔大声否认,气呼呼地看向一脸不知所措的男人,“就这样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拜拜。”

男人伸手去拉阿代尔斐尔的胳膊,却被英国人无情地甩开,从他极度惊讶的表情,让勒努猜想阿代尔斐尔从未在他面前展示过这样的灵活身姿与果决态度。

阿代尔斐尔跳上游艇甲板,拍了拍驾驶舱的门,示意让勒努跟上。让勒努充满同情地望了眼表情心碎的阿拉伯男人,毫不犹豫地穿过游艇的舱门,坐在了阿代尔斐尔身后的室内。隔窗望去,那个心碎的男人还站在岸边,浑身的长袍洁白得就像一根盐柱。

游艇驶向大海。让勒努靠在柔软的牛皮坐垫上,欣赏阿代尔斐尔轮廓柔美的背影,浅玫瑰色的金发被海风吹得微微凌乱,就像融化的糖浆勾出的丝线,用眼睛看着,嘴里却是甜的。

阿代尔斐尔将船停在一片看不出特别的水域,海岸线早就远得看不见,游泳和冲浪的人到不了这里,大部分公共游艇也早就休息了,私家的那些则不屑于靠近这片什么都没有的海面,除了覆盖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蔚蓝深邃的大海,以及他们彼此。

让勒努舒服地枕着手臂,对从驾驶室转过头来望着他的阿代尔斐尔说,“我想现在是讲故事的时间了。”

“没什么可讲的。”阿代尔斐尔拉开舱门,摇摇晃晃地来到让勒努身边,紧挨着他坐下,薄荷绿的眼睛在逐渐变浓的夕阳下看起来就像是一对闪亮的玻璃糖,“我已经不需要他了。你加入的时候我正在跟他分手。已经是第五次了,每次他都哀求我留下,简直是……比在雷吉斯坦沙漠甩掉塔利班的一个连还难。”

让勒努敏锐地捕捉到危险的信息,“你去了阿富汗?”

“我不该说的,你也不该问。”阿代尔斐尔叹了口气,随后点头,“是的,我去过,而且活着回来了。不用担心,亲爱的。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任务。”

也就是跟恐怖分子玩玩捉迷藏,再顺便从老虎嘴里拔几颗牙当纪念品而已。让勒努上下打量着阿代尔斐尔,就像是在检查好友身上有没有缺少什么零件。自从美国人不再想管这堆由他们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后,阿富汗的情况就一天比一天糟糕,军队纷纷从那里撤离,情报人员却比过去更多地往那里扔。若不是让勒努过去的履历显示他不适合在极端贫穷和困苦的地区展开工作,说不定他也早就上了被派往那里的名单。但不管怎么样,阿代尔斐尔如今完好无损地坐在他面前,让勒努放下心来。

“你今晚有别的事情吗?”阿代尔斐尔轻声问,手指穿过让勒努脸侧的长发,像把玩一束绸带那样轻轻绕着圈。

“没有。”让勒努的喉结动了动,吸进鼻腔的空气忽然变得粘稠,大脑里生出一种缺氧般的晕眩。

“那么……”阿代尔斐尔舔了舔嘴唇,“你还是单身吗?”

让勒努重重地点了点头,把手伸进阿代尔斐尔的衬衣里。

他们上一次做爱还是五年前的事情,在达累斯萨拉姆机场的角落,藏在停车区边缘一根宽大的柱子后面,车窗的反光薄膜挡住外面看进来的视线。阿代尔斐尔紧咬着袖口以免发出声音,让勒努一边留意周围,一边顶进阿代尔斐尔的身体,没有前戏,没有话语,飞机只剩半小时起飞,自始至终都匆匆忙忙,就像赶在上班前取走的早餐。

如果早点知道他们会做爱的话,卧室里的床无疑是更好的地点。但是那样的话,离开会变得困难重重,回忆也会充满更多的刺痛。直到现在,让勒努都会时常想起非洲海岸的别墅,还有与阿代尔斐尔一起欣赏日落的海滩。如果这份回忆里再多增加点拥抱和亲吻的话,他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那间洒满了阳光的房间。

阿代尔斐尔就像是让勒努命里的标点符号,将让勒努的人生分割成遇到他之前,跟他分手之后,又遇到他,又分手,然后……

一阵狂暴的波浪涌来,打断了他们的吻。牙齿撞到嘴唇,阿代尔斐尔轻轻叫了一声,笑着解开皮带。

让勒努并不熟悉这片海域,也许巡逻警察下一秒就会过来把他们捉个现行。在阿拉伯国家被发现跟男人发生关系的后果是致命的。尽管迪拜的大街上常见牵着手的男人成双成对,某些隐蔽的建筑里男妓们日夜生意兴隆,社交媒体上的年轻人直呼这里是沙漠中的基佬之都,但每年以各种方式被杀死的同性恋数量依然触目惊心。即使让勒努从被迫成为情报员的那天起就做好了随时捐躯的觉悟,也非常不希望自己的档案上标注的死亡原因是在伊斯兰世界乱搞男男关系被处极刑。他已经在西方世界被判过一次刑了,没必要再惊动东方国家的法律。

但他相信阿代尔斐尔。这个漂亮的英国人一直是两人中更加专业的那位,既然阿代尔斐尔觉得这么做没问题,那就一定是安全的,或许他已经掌握了海警巡逻的规律,确定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经过这里,或是他已经收买了他们全部,军情六处对这方面的资金一向慷慨。

让勒努很快停止了思考,因为阿代尔斐尔直接跨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将早已挺立起来的阴茎抵在他的下腹部摩擦。

他们分别看着两个方向的话,即使视野里有船只驶过,也不可能瞬间就出现在面前。只需要十秒钟,他们就能把场面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在危机四伏的情报员生涯中,他们都处理过比这更加棘手的状况。

让勒努同时握住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抚摸。阿代尔斐尔轻轻笑了一声,抬起腰。让勒努扶着他的后背,握着他的肩,用力往下按。两具紧贴的身体随着海浪来回摇晃,就像是在共赴一曲舞蹈,波涛拍打的声音淹没两人的叹息,将他们的呼吸融入一种更加深沉的节奏。

夕阳在他们亲吻的时候愈发浓重,将海水染成蜂蜜般甜美的金色,就连游艇周身白色的油漆都被镀了一层薄薄的香槟色。阿代尔斐尔起身从地上捡起裤子,“我想你该回去了。”

让勒努依依不舍地亲吻他的手,“之后我还能在码头见到你吗?”

“五个小时之后我就在机场了,”阿代尔斐尔摇头,目光里的遗憾并不比让勒努的少,“回伦敦。”

让勒努闭了闭眼睛,将阿代尔斐尔拉过来,亲吻他的额头、脸颊,还有嘴唇,就像是生怕忘记这种夹杂着汗水与海盐的咸味。

游艇回到岸边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但沙滩上的太阳能灯还没有亮起,欢笑的男男女女们全都是模糊不清的脸,只有游艇驾驶舱里的阿代尔斐尔面容清晰,被视野里唯一的暖黄色光亮笼罩着。

直到让勒努走出去很远,临别的话语还在脑海里回荡,就像一只徘徊在船尾的不肯离去的海鸥。

“我们总会见面的。”

是的。让勒努对着大海的方向微笑。只要活着,我们总会见面。

但活着本身就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