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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看见它们的时候,泽菲兰就觉得它们应该属于奥默里克。珠宝商介绍说,它们已经流传了好几个世纪,是从曾经镶嵌在皇冠上的那枚著名的蓝钻上切割下来的,虽然每一颗都非常小,只有一毫米直径,但净度非常完美,能与昔日君王分享同一枚宝石的机会更是可遇不可求。它们是某个旧贵族家庭几代人的收藏,只可惜到了如今这一代家道中落,不得不将所有值钱的东西拿到市场变卖,这几枚碎钻刚好也在其中。

泽菲兰一言不发地听着介绍,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家族是如何走向歧途的,他们犯下的罪行在档案室里足足装了三个文件盒,昨天下午泽菲兰才又浏览过一遍,在审阅对他们执行枪决的文件的时候。

珠宝商见他久久没有反应,以为他是嫌贵,这不难理解,一般能出得起这个价的顾客,都更愿意选择大颗的整钻,看起来更气派,也更耀眼,不论是送人还是自己戴都具有分量。除非有什么特殊的考虑,或是富有得完全不在乎这点钱。珠宝商暗暗打量眼前的客人,在心里猜想他究竟属于哪一种。

泽菲兰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抬起头来,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们。它们蓝得就像奥默里克的眼睛,而且刚好是七颗,奥默里克生日的月份。

为了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这七颗碎钻,连同衬托它们的铂金戒指送给奥默里克,泽菲兰在立春后的第二周,提议到河边去走走。他知道奥默里克一定会喜欢这个主意。

在泽菲兰的办公室抽屉的深处,有着一份没有标注编号的档案,薄薄的几页纸浓缩了奥默里克的全部,从他的大学成绩单到曾经加入的社团,甚至还有他下班后最爱去的咖啡店——泽菲兰就是在这里制造了那次精心设计的“偶遇”。在档案的第七页,奥默里克大学履历的末尾,有一张从报纸上影印下来的照片,比现在年轻几岁的奥默里克穿着黑色的学位服,站在一头完整的大角鹿骨架旁边,向别人介绍他是如何在一条结冰的河里发现它的遗骸,又怎样设法将它完整地带回来的。

在奥默里克版本的故事里,泽菲兰就是因为这头死去的鹿才记住他的。他们这次要去的河正是这条河,它位于郊外一座茂密的森林,风景优美得如同童话仙境。

如泽菲兰所想的那样,奥默里克十分愉快地接受了建议,并且将出发所需的物品列了详细的清单,一件一件地认真准备好。

此时已经勉强可以算作是春天了,城市里的胡桃木已经萌发出豆绿色的新芽,但山林里的积雪仍未完全融化,地面上一块深,一块浅,走起来就像踏着一块不规则的植绒地毯。奥默里克似乎认得所有植物的名字,他能分辨得出结伴生长的苔藓和地衣,还有好几种看起来毫无区别的野菊,只有在遇到千奇百怪的蘑菇的时候会稍稍露出为难的表情。

“菌类植物所具有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多,甚至可以说成是无限的。”奥默里克叹气的时候,有风吹过他头顶的松树,上个冬天的积雪掉下来,砸中他的头顶,白色的冰晶在黑发上格外显眼。奥默里克摇了摇头,雪花滑落到他的肩膀,泽菲兰走过去替他拍掉。阳光从层云后面露出来,在奥默里克湛蓝如海的瞳仁里,泽菲兰看到了一团柔软的金羊毛,像火苗一样跳动。那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一部分,却莫名地让他感觉到心里暖融融的,就像是躺在冬天燃烧得旺盛的火炉边,即使光着脚在地板上跳舞也不会寒冷的安全感。

只有在奥默里克面前,泽菲兰才会承认自己需要这种柔软脆弱的东西。作为托尔丹的枪剑与盾牌,他永远冷静自持,沉稳而无畏;在由他领导的下属们的印象里,他总是坚不可摧,稳如磐石;在敌人眼中,他冷酷无情,毫无怜悯。只有泽菲兰自己知道的是,他的心上有一道不停流血的伤口,自他将忠心连同曾经持有的正义一并献给托尔丹的时刻起,那个被生生挖出来的空洞就没有愈合的迹象。起初的时候,他还能勉强分辨出是哪件事情在刺激他的神经,葬礼上发了疯般跳进墓穴的寡妇,被白发送黑发的痛苦抹除了记忆的老人,孤儿院里的小孩不知道父母是被谁杀死的还笑着找他要糖吃……由他亲手制造的悲剧就像灰尘不断叠加,最后固结成模糊不清的一块,疼痛也逐渐麻木成了一种阴晦的空虚。他的脸上越来越少地表露出情绪,除了礼貌的微笑和偶尔的皱眉就只剩下绝对的平静,好像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毫无波澜的人。可是当他看见奥默里克海蓝色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时,他竟然清楚地感觉到胸腔里面有东西在拼命跳动,那种蓬勃的力量和澎湃的节奏是如此难以忽视,如同一头壮年的雄鹿试图撞开肋骨组成的囚笼。他甚至在恍然中产生过一丝怀疑,奥默里克将那几根紧贴他心脏的血管缝合时,是否也顺便在他空洞的胸腔里又种植了一颗心?而且这颗心显然认得把它埋进去的人,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原本只是想跟奥默里克打个照面,好确定医生能不能认出自己,却在看见那双蓝眼睛的第七个小时,就情不自禁地跳进了危险的深海。

当他冷静下来告诫自己远离诱惑时,已经是汹涌的潮水褪去之后,他躺在陌生的卧室里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浑身都湿漉漉的,散发着腥咸的味道,却不感到冷,也觉不觉得难受,就连仅有的一丝犯罪感也没能停留多久。奥默里克的后背上有他留下的痕迹,望着那枚属于他的烙印,泽菲兰竟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他想在奥默里克的身上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这是他这一生唯一有过的自私的念头。

托尔丹阁下常说,人要懂得把握机会。泽菲兰想要奥默里克明白,他是多么想要和他相伴一生,最好能一直牵着手,一直走到坟墓里去。

“看,”奥默里克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块落在水里一样清晰,“那边有只红隼。”

泽菲兰从思索中返回现实,顺着奥默里克的目光远眺。尽管森林里的树非常茂密,但常年使用瞄准镜锻炼出来的视野能力使他很轻松就看见了那只红棕色的鸟儿。它停在一棵高大的冷杉树上,爪子牢牢地抓着树枝,随着吹过树冠的风轻轻摇晃,透过枝杈时大时小的缝隙,可以看到它布满斑点的灰白色的腹部,还有浅色尾羽上标志性的那点黑色。

“它真好看。”泽菲兰点头。

“叫声也很特别。”奥默里克以欣赏的目光望着那棵树,还有栖停在上方的那只美丽却凶猛的鸟类,“红隼是整个隼形目的幕后配音师,你在电影里听到的所有鹰和𫛭的长啸,其实都播放的是红隼的声音,因为它的鸣叫苍劲浑厚,带着威严,符合人们对猛禽的想象……”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地看向安静的身侧,“抱歉,说了些你不感兴趣的话。”

“不,”泽菲兰笑着摇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猎豹。我在动物园听过它的叫声,很小,甚至,有点像猫的娇嗔,远远没有电影里出现时那样响亮。”

“电影里猫科动物的配音通常录自老虎,”奥默里克说,往泽菲兰的身边挪了半步,“你应该知道有家电影公司的片头是只咆哮的狮子吧,那几声威风凛凛的怒吼,其实也是老虎在幕后配音,狮子的嗓音虽大,却有些单薄,缺乏他们需要的戏剧性。”

“你简直就像是一本百科全书。”泽菲兰将手搭在情人的肩上,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抚摸着戒指盒,外层的丝绒已经被他的体温熨出了些许暖意,“那条河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奥默里克回答,望着北边,“如果是夏天的话,从这里就能听见水声。怎么,你很着急吗?”

“我只是好奇,”泽菲兰温和地解释,“那条让我有幸认识你的河到底是什么样子。”

“走吧。”奥默里克笑了笑,转身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只优雅的鸟儿。兴许是发现了有人类在偷偷观察它,红隼忽然张开翅膀飞走了,像一道灰白色的卷云流散在森林深处。

河流在十几米外的地方现出踪迹,凌汛早已经过去,融雪夹杂着泥土,将河水染成奶茶一般的颜色。夏季洪水淹没的地方没有高树扎根,今年新萌发的植被趁机抢占地盘,在褐色的泥土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

奥默里克站在一棵树的下方,抚摸着它深灰绿色带着疤痕的树皮,心形的落叶在他的脚下铺了柔软的一层,散发着凋零和腐烂的味道。“就是这里了,就在这棵树前,那头鹿不慎踩碎了冰面,掉进冬季的河水,当即冻死在里面,甚至没有力气挣扎,寒冷和冰冻保存了它的身体,它就站在这里,望着对岸,直到我无意间发现它……”

泽菲兰走到他边,目光却落在一步开外,那里有块平整的石头,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层松针,刚好处于不被树冠遮挡的地方,阳光充足,又隔绝泥土,河岸的潮湿没有侵犯到这里,踩上去时鞋底发出干燥的枝叶折断的脆声。如果要寻个地方下跪的话,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了。

奥默里克被泽菲兰的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但脸上的惊讶却一点没有减少,蔚蓝色的瞳仁里写满了疑惑,像是在他博学聪慧的大脑里唯独没有关于一个男人举着戒指盒单膝跪地是要做什么的解释。

“我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够变得更加正式一点。”泽菲兰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银白色的戒指,在深蓝色丝绒的衬托下闪闪发亮,就好像夜空中耀目的一枚星辰。他拉起奥默里克的手,把戒指套在情人的无名指上,“我希望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如果什么时候他们允许我们这样的人结婚,我一定会第一时间拖你去教堂。只要你回答一个‘愿意’ 。”

奥默里克没有说话,他应该从未想过自己会收到贵重的礼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恰当。但他闪动着光芒的眼神代替了声音,传递着用任何语言表达都显得过于苍白的喜悦与感动。

“我也希望可以跟你永远在一起。”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戒指,像是想要更深刻地感受它的存在一样轻轻转动,“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非常幸福。”说到这里,他的睫毛忽然抖动了一下,手上的动作随之停住,显然是发现了戒指内侧有东西在磨蹭他的皮肤。

奥默里克好奇地将戒指摘下来。在初春明媚得有些含蓄的阳光下,那七枚蓝色的碎钻石闪耀着无可比拟的光芒。

“这是……”奥默里克看出来它不是普通的宝石,却又不敢相信心里那个隐约闪烁的答案,钻石的蓝色融进他同色的眼睛,就像是无垠的苍穹沉没在深邃的海洋。沿着戒指边缘抚摸的手指最后停留在组成名字的那几个字母上,“这应该是一对的吧?”

泽菲兰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与之成对的伴侣,“另一枚在这里,你愿意帮我戴上吗?”

奥默里克同样单膝跪下,将那枚戒指拿过来,发现上面除了他的名字外什么都没有,就好像那几个字母就是最宝贵的东西。他动了动唇有话想问,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将那枚简单的圆环慢慢推到泽菲兰的无名指根部,低头吻了下情人的指尖。

泽菲兰也为奥默里克重新戴上戒指,拉着他一同站起来,两人相视一笑,嘴唇碰在了一起。这个吻是如此热情和激烈,就像是寓意着收获的风吹过结满果实的树枝,充满了幸福和饱满的欲望,尝起来就像是一枚汁水四溅的樱桃。泽菲兰忍不住想要再深一点,再多一点。

后退时奥默里克撞上了树,泽菲兰及时伸手,安稳地垫在情人的脑后,粗糙的树皮剐蹭着他的手背,带来一种甜蜜的刺痛,令他想起奥默里克的指甲在他高潮时划过手臂的感觉。欲望早就在他的体内升腾起来,挺立起来的部位硬得发烫,隔着布料摩擦并不能缓解多少,反而带来一种被束缚的疼痛。

奥默里克挣扎着推开他,喘息着别过脸去,声音里带着歉意和哀求,“别在这里。”

“我不会的。”泽菲兰后退几步,一脚踏进了水里,自下方升起的寒意迅速窜向头顶,在他血液里流窜的热风顿时平息,只剩一种和煦安宁的情绪像雪化后的溪流沉静而稳定地流淌,“我绝对不会做任何为难你的事情。在我身边,你永远不需要勉强自己。”

奥默里克点点头,抬起双手覆盖住玫瑰色的脸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呼吸逐渐恢复平稳。

回去的路上,他们又看见了那只红隼,就停在来时经过的兽径旁边,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高高地俯视着他们。泽菲兰怀疑那是另一只,但奥默里克十分肯定,因为它的右侧翅膀的飞羽有个缺口,“已经是春天了,换毛的季节很快到来,那时我们就认不出它了。”

泽菲兰想看清那个缺口是否真的在。红隼忽然尖厉地鸣叫了一声,像是在抗议两位不速之客无礼的窥探,它的声音果然和电影苍鹰与海雕的配音一样,嘹亮而果决,甚至透着一丝与身形不符合的威严。泽菲兰握紧奥默里克的手,等到夏天所有鲜花都一齐盛开的时候,他还要带奥默里克到森林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