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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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藏在白桦林里的木屋其实是座火车站,因为它实在是太小了,小到无法在列车时刻表上找到名字,也没有人能够在售票窗口买到来这里的车票。小站只有一列火车停靠,每天的凌晨四点三十三分,一辆由东向西行驶的火车会在这里短暂停留,大概一分半钟,这个时间乘客们都在熟睡,谁也不会留意到有人上下。实际上也没什么可留意的,这里很少有人来,大概一年里有个那么四五位,或者更少。
努德内·然贝尔是小站今年迎接的第一个客人。由于担心会错过这没有站名的月台,一路上他都与列车员挤在休息室里,忍受着对方好奇而充满窥探的打量。
到火车进站时,列车员眼神忽然变成了惋惜与怜悯,他为努德内打开列车侧面的门,“一路平安,希望你的母亲还能再见到你。”
“惟愿天父保佑。”努德内对列车员微笑,拿着行李快步走下火车。
列车员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森林里呼啸的风声卷走了他的话,努德内没有听清。火车很快开走,像一头巨兽朝着前方奔驰,随即被黑暗吞没,只留下无边的寂静与荒芜。
他们说会有人来接他。努德内环视四周,站台上没有别人,唯一的小屋窗户黑漆漆的,没有灯光。白桦树上无数双眼睛沉默地望着他,背后是森林组成的庞大迷宫,一条汽车压出来的泥土路穿过中间,即使头顶上的星星闪耀灿烂,也只能看清不到二十米的距离。
没有向导是不可能穿过森林的,更不可能找得到连地图上都没有标记的目的地。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
初春寒夜被独自丢在荒郊野岭的小站,换作旁人一定会诅咒迟到的家伙在地狱的油锅里煎熬到世界末日,但努德内却平静地接受了现状,甚至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当你有两个喜欢往汽油桶里扔炸药的兄长,和一个对其造成的流血后果坐视不理的父亲,你就会习惯于不去对任何人抱有任何期待。
春天在西伯利亚来得比任何地方都迟,莫斯科的郊外河岸已经有野花零星开放,这里的泥土却依然覆盖着冰冷的苔藓。努德内推了推小屋木质的门,一条生锈的铁链落到地上,像条冻僵死去的蛇,木门吱嘎一声打开,露出被黑暗浸泡的室内。
努德内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走进去,在发霉的椅子和长蘑菇的床铺间搜寻可以用来坐下的东西,最后他选择了一个橡木酒桶,看起来从未被人使用过,足够结实和干燥。
大约两刻钟过去,来接他的人仍未出现。
夜晚的森林危机四伏,随时会遭遇出没的狼或者熊,相比之下后者更可怕些。努德内曾见过被熊掌敲开颅骨的人,脑浆都能看见,好像涂着蔓越莓汁的果冻,神父只来得及将十字架递给那不幸的人。
如果饿急了的野兽循着人类的气味来这里,小屋腐朽的墙与合不上的门只能组成他们的晚餐饭盒。所幸努德内在出发前为自己准备了把猎枪,还有一口袋子弹。相信别人不如依靠自己。
狩猎是然贝尔家族的传统。努德内的父亲对每个人都说,然贝尔家起源于欧洲的贵族,唯一能够稍微印证这种说法的是努德内曾祖父的档案,上面写着他是西班牙内战的烈士遗孤,四分之三的法国血统,被红色苏联接到莫斯科——这至少肯定了他们家起源于欧洲。至于贵族的事,就没人知道了,反正父亲坚持,兄长们也这么说,而在努德内眼里,他们跟贵族唯一沾边的地方就是无休止的社交与奉承,还有宣称是家族传统的春秋两季狩猎。
然贝尔家族的男人都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这大概是努德内的家族血脉赋予他的最有价值的财富,他的哥哥们用来狩猎野雁,而他用来观察星星。
在少年宫学习的时候,努德内就很喜欢天文学,他从老师那里学会了使用天文望远镜,以及辨认星辰的方法,并很快青出于蓝,但这并没有改变他的父亲将他送去神学院的决定。
“这是贵族家庭的规矩,努德内,”他的父亲如是告诉他,“长子继承头衔,次子建功立业,三子献给上帝。”
“可是早就没有什么贵族了。”努德内反驳。
“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父亲态度强硬,丝毫不给儿子商量的余地,“你的两个哥哥都没有反对我的决定,难道你要永远都当最不听话的孩子吗?”
努德内在这段对话发生的当晚离家出走,又在次日清晨被热心的警察送回来,随后被两个兄长像逮小鸡一样塞进轿车,他的父亲亲自开车将他送去了莫斯科郊外的谢尔盖耶夫,交给穿着黑袍的神父。
在窗外挂着忍冬的小房间里,努德内思考了三天三夜,最终决定留下。神学院不是他的理想,却是摆脱父亲和兄长的唯一机会,而且这里也有天文课。神父们对宇宙的解读与少年宫的老师不同,课本上星辰的排列却是一致的,口中赞美天堂并不妨碍他在心里向往宇宙。
努德内在谢尔盖耶夫镇生活了八年,一半时间在神学院,一半时间在教堂。冬天才将结束的时候他接到调令,鉴于他的优异成绩和良好表现,上面决定将他派往西伯利亚,去为驻扎在某个导弹基地的士兵们传播上帝的慈爱。在同期生中,努德内是唯一仍未作出职业选择的人,老师已经提醒过他很多次,希望他尽快对自己的将来做好规划,但努德内每次都请求再缓一缓。也许此番的考验正是出于敦促目的。但即使是这样,对第一次离开神学院到教堂去服务的人来说,也未免太残酷了。比起实习,这更像是一种施压。
“你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神学院的花匠为他感到惋惜,努德内能够说出他种下的所有花的名字,以及它们分别需要什么肥料或何种程度的阳光与水分,他并不希望这个安静乖巧的孩子离开,“兵营里尽是酒鬼,亡命徒,还有疯子,尤其是被扔在西伯利亚的那伙人,他们夜里发疯的时候,会把同伴的眼睛挖出来当李子吃掉。你可千万不能去那。快让你父亲想想办法吧,我听说他很有本事,好像以前是贵族?”
努德内宁愿下地狱也不想去祈求那个男人。
一个星期后,努德内收拾好行李,拿着调令与介绍信,乘上他们给他安排的火车,踏上曾经反抗沙俄的革命党们昔日用双足丈量过的流放路,去往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西伯利亚。
从他在站台上等待的这一个小时来看,他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活不会比他在这里做的第一场梦美妙多少。
在破窗灌进来的冷风中,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凄苦的童年,兄长们羞辱的嘲笑和父亲的责骂重叠在一起,还有母亲嘴角冷漠的弧线。这些声音诡异地扭曲成鬼魅般的啸叫,无数次出现在自童年开始的数不清的夜晚。如今噩梦又追随他来到了西伯利亚,像一只有毒的蝎子紧咬在他心上,誓要伴随着他一道归尘归土。
最后是电筒的灯光唤醒了他,在他被兄长们尖笑按进冷水里的时候,一束光蓦地照射到他的眼睛,伴随着一声局促的“对不起”。
“我没看见这里有人,”站在门口的是一个银白色头发的军官,从肩章判断是个上尉,他说话的声音响亮,带着超过必要的热情,意图掩饰某种尴尬,“你一定就是然贝尔神父。我正在到处找你,所以用手电筒照了照,真是抱歉。”
“没关系。”借着电筒的光亮,努德内看了眼手表,从他下火车到现在,时针已经走了差不多两格。
“你有行李吗?交给我吧。”军官朝努德内走近几步,“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盖里克·蒙罗安,来接你的人,很抱歉来得有些迟,这是因为……出了点意外。”
“只有一个箱子,我自己能拿。”尽管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努德内还是闻到了对方呼吸里的酒精味,他猜想那就是军官所说的“意外”,“你不看看我的证件和介绍信吗?”
蒙罗安上尉愣住,像是才将想起还有这样的流程,尴尬地笑了笑,“我觉得不用,没有别人会想要在这么冷的半夜三更来这鬼地方,除非是不得不来的倒霉蛋。把行李交给我,这是礼貌,也是规矩。”他眨了眨眼睛,最后两个字因此显得不那么生硬。
努德内将箱子递给他,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两条毛巾,以及一些零碎的个人用品。
“轻得就像是空的。”盖里克掂了掂,望向努德内背上的猎枪,“那个不用我帮你吗?”
“如果你们允许,我希望自己留着它。”努德内说,“这会让我觉得安全。”
“没什么不允许的,”蒙罗安上尉用手电筒照亮门外,示意努德内跟着他,“在这里,就连老奶奶和小姑娘都会使用猎枪。不嫌沉的话你就留着它吧,野狼袭来的时候,你可来不及找我要回去。不过你放心,我来,就是保护你的。我只是很意外你还会用这个,你枪法准吗?”
努德内跟着蒙罗安上尉走到外面。站台比他方才来的时候多了点什么,一辆深绿色的吉普车停在唯一的道路旁边,像是头正在休息的老犀牛,车身的后部有几处地方破损,几块布丁充当了牙签鸟的角色。
“我打中过鹿。”他想了想回答。
“那就是很棒。”蒙罗安上尉挑了挑眉毛,替他打开后面的车门,将行李放在旁边,钻进了驾驶室,又回过头来,“鹿是森林里最警惕的生物,而且十分灵活,要打到它们可不容易。”
努德内点了点头,父亲也是这么说的,却从未因此称赞过他。
“……但野兔速度更快,”蒙罗安上尉将车发动,“它们目标更小,冬天伪装成雪块,夏天躲在草丛里,只有非常厉害的猎手才能打中它们。”说着,他在在后视镜里露出得意的眼神,“比如说我。我曾经在一个下午打到八只兔子,谁都夸我了不起。”
“可以想象。”努德内随口回答。他的注意力全被头顶上的星空吸引了,在大城市的灯光污染下看不见这么壮美的银河,就连谢尔盖耶夫的夜空也只能仔细分辨出一条浅浅的河带,而在这远离都市文明的西伯利亚森林,繁星密集得就如同天堂里所有的天使都出来巡游,每片羽翼上都挂着一盏明灯。
蒙罗安上尉吹了会儿口哨,不成调的《春天来了》,只持续了几个小节,他在音调升起的地方停下,又重新拾起方才的话题。
“……顶顶高明的猎人会选择用熊和野猪来证明自己,”军官说,“它们太凶猛,而且不要命,受伤只会激怒它们,如果不能一枪毙命的话,情况就会变得很……很抱歉,”他看着挡风玻璃上投影出来的神父的脸,“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有,”努德内回过神来,摇头,“你继续说吧,我一直在听。”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蒙罗安上尉望着前方,“基地是个很无聊的地方,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的。但如果你喜欢打猎的话,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你会在树林子里发现很多消遣。”
“但愿如此。”努德内重新望向窗外,夜空中的星星已经开始变得暗淡,远方地平线上已经可以看见探照灯笔直的光束,还有刚刚苏醒的营地逐个亮起的灯火,明明晃晃地接壤着银河,就仿佛是从天上流淌下来的波光。
“那里就是了,顶多十五分钟。”蒙罗安上尉抬起下巴眺望片刻,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口腔里的酒味比来时消散了许多,“希望教堂给你准备的床铺足够温暖,然贝尔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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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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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了蒙罗安上尉的吉言,教堂的床铺十分舒适,浅灰色的被子里填充着羽绒,柔软得好像麻雀的翅膀,枕头是新晒过的,带着阳光和雪松的味道,一排白色的暖气片安装在床对面的墙边,一整晚都呼呼地散发着热气,将整个房间烘烤得像座面包房。
沉沉袭来的疲惫与幽静安详的森林共同赋予了努德内酣甜的睡眠,在持续到将近正午的梦境中,他听见椋鸟与云雀不知疲倦地歌唱,伴随着时而掠过林间的簌簌风声。而后阳光慢慢地转了个角度,透过窗帘的缝隙亲吻他的脸颊,他在外面传来的一阵窸窣声中睁开眼睛,发现有只小鹿正在啃食窗墙缝隙里新发芽的野草,浅褐色的毛皮上分布着淡淡的乳白色斑点,好似昨夜星辰留下的影子。
努德内想起外套的口袋里还有半袋脱水蔬菜,可当他打开窗想要把切成细丝的甘蓝喂给小鹿时,那来自森林深处的小精灵一下子逃开了,在树木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来自森林深处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泥土与松针的味道里夹杂着苔藓的苦味,远处的树梢上传来松鼠打闹的声音。一抹薄云高高飘荡在蔚蓝色的苍穹,被晴空疾风拉长成柔软的卷须。
今天黎明时努德内见过了教堂的主事神父,侍奉了上帝一生的老人刚梳洗完毕,仔细地端详了努德内片刻,告诉他,所有新来到基地的神父都有大约一周的时间来适应这里的生活,他可以到俱乐部里去看几场电影,打几盘电子游戏,或者像大部分前辈们选择的那样,到运动场去和士兵们打几回合羽毛球,这有助于让新来者尽快被大家认识。但当广袤的大自然在眼前敞开怀抱时,努德内满心所想的只是到森林里去看看,在西伯利亚的肥沃丰饶的黑土地上,究竟孕育着哪些奇妙的生物。
午餐的时间已经过了,然而当神父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饿肚子,教堂永远宽待那些甘愿牺牲自己的用餐时间来听求助者告解的神职人员,不会让他们饿着肚子捱过下午。
宿舍的走廊空荡荡的,安静得就像是从未有人居住。努德内从两面新涂了色彩的壁画墙间穿过,在圣西里尔和圣美法第的注视下毫不费力地找到餐厅,问站在矮柜旁边的厨娘要了块面包。
厨娘是个丰满的斯拉夫女人,泛红的皮肤和健壮的身材看起来像八十年代宣传画上的劳动者母亲。她打量了眼努德内纤细的腰身,皱着眉摇摇头,额外给了他并没有要求的黄油与蜂蜜。
努德内没有推辞额外的馈赠,借口自己还有书要看,谢过厨娘,端着餐盘回到了宿舍,以最快的速度填饱肚子。
再次出门的时候,努德内的背上多了把猎枪,他穿过教堂后门的菜地,像猎人一样走进了森林。
西伯利亚的森林将阳光过滤得很冷,可春天毕竟是春天,野花中最勇敢的先驱者已经突破冰雪的封锁,在零星裸露出来的深褐色泥土上点缀起星星点点的颜色,但野兔还没来得及褪下白色的毛皮,当它们奔跑着穿过树林时,就像是一团有生命的雪,从一片白色飘向另一片白色。
努德内沿着野兽踩出来的小径朝前走,在一堆松树的落叶下,他发现了獾的粪便,还有几枚落在湿土上的小足迹。远处有疑似狐狸的生物躲在灌木里嗅探,未到时间结果的红莓树丛后可以看见跳动的尾巴尖。
蜿蜒的兽径将努德内领到潺潺流动的溪水旁,不久后将成为河岸的地方铺着薄而圆润的冰块,那是白日里被太阳晒化的雪水到了夜里又冻上形成的褶皱,层层叠叠,就像是春日女神掠过的裙摆。
努德内在水边找了块石头,表面摸起来光滑,缝隙里镶嵌着螺壳,夏季的河水应该能整个没过它,但眼下它被阳光烤得比周围任何地方都干燥,正适合当作晒太阳时的躺椅。
他将猎枪解下,抱在胸前,后脑抵靠着岩石,有些后悔午餐时没有留下些蜂蜜,或者在归还餐具时找厨娘要一小勺盐,只要有其中的任何一样,他就可以利用藤蔓与树叶做出一个吸引蝴蝶过来休息的驿站。现在的天气还太冷,看不见万千蝴蝶翩翩起舞的景象,但也说不定有那么一两只最胆大的,已经迫不及待从茧子里出来拥抱春天了。
日光渐渐转向了森林的另一边,西伯利亚的春天决定给耐心的青年另外的回馈。一群白嘴鸦自山丘那边飞来,落在距离溪水很近的一棵榛子树上,争先恐后地抢占着最好的枝杈,安静的午后顿时热闹了起来。
努德内在石头上翻了个身,眺望着树梢上的黑色鸟类。在萨符拉索夫的油画中,它们是春天的传信使者,而在契科夫的作品里,它们是能活三百六十多岁的理论家。尽管努德内知道它们其实只能平均活十到十五年,但当这么庞大的鸦群真实出现在视野里时,科学家的理性并不妨碍他享受艺术的浪漫。
那群白嘴鸦一直在溪水边停留到黄昏,看起来它们对栖息地的争议并没有结果,又展开翅膀去寻找更适合庞大家族安营扎寨的巨木。努德内走向那棵变得安静的榛子树,突发奇想地伸出双臂,拥抱了它结实粗大的树干,假装自己是能够与树木沟通的亚马逊人,在聆听榛子树传达给他的白嘴鸦的故事。
“然贝尔神父?”一个略带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努德内的遐想。
努德内收起双臂转身,认出对方是昨天来接自己的军官。“下午好。”习惯性的面无表情掩饰了他的尴尬,他不确定蒙罗安上尉会如何理解他方才的行为?
“我打扰你了吗?”上尉有些抱歉地问。
“一点也没有,”努德内拍掉衣服上的青苔与树皮,“我只是在森林里,呼吸新鲜空气。”
“可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对方关切地看着努德内,“像是有些头晕,所以才要靠着大树,在森林里晕倒是很危险的,会被野兽当成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的美餐。”
“谢谢关心,但我很好。”努德内直接放弃了解释,他早已在童年时代就习惯了被当做怪人,“我正打算回去。”
“跟我一路吧。”上尉提议,“我先送你回教堂,然后再去营地。”
努德内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点头。“希望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蒙罗安上尉。”
“叫我盖里克。”上尉几步跨到努德内身边,“其实该说谢谢的是我。”
“为什么?”努德内疑惑地看着他。
“为我们今天没有被关禁闭,”盖里克回答,“昨天害你在站台等了两个小时,而今天却风平浪静,没有检讨也没有处分。这说明你没有检举我们渎职。”
“没有人问我这件事。”努德内诚实地回答,“从昨天到今天,我只见过你一个军人。另外你刚刚说的是‘我们’?”
“来接你的本该是三个人,”盖里克将努德内领向另一个方向,几排雪松的背后是另一条小路,人开辟出来的,比努德内来时那条宽阔许多,“除我之外还有两个士兵。但我们晚上不小心喝多了,错过了钟点。我一觉睡到快天亮才想起有任务,他们更是烂醉如泥,怎么敲打也叫不起来,我只好自己开车来接你。我已经尽量赶快,但还是迟到了这么久,对此我表示十分抱歉。”
“没关系,”努德内表示,“我正好有了一个机会好好欣赏夜空。”
“好看吗?”盖里克问,有些好奇。
“非常美丽。”努德内回答,十分认真。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星星,”盖里克替努德内拨开挡路的树枝,“昨晚就见你一直盯着窗外,我还以为你是在回避我无聊的话题。”
“没有的事。”努德内摇头。
“那,我猜,”盖里克忽然停住,“喜欢星星的神父也许不会讨厌晚霞?”
“当然不。”努德内回答。
“我带你去列宾庭院,”盖里克望向道路的另一个方向,“就在不远的山丘上,从那里可以看到方圆一百公里最美丽的晚霞,就像列宾的画一样美,所以我们都把那片山坡叫做列宾庭院。”
可列宾从未画过绚烂晚霞,他的画里只有惨淡的黄昏和阴沉的夜幕降临。努德内心想,却点了点头。西伯利亚的晚霞就和斯堪的纳维亚的极光一样出名,没有理由错过来到这里的初次日落。
出发的时间有些迟了,晚霞的第一抹金光已经落在了树梢,森林看起来就仿佛顶着金色的华盖,树木的影子却越来越深,夜幕急于要降临。
“小心脚下,”盖里克在前面回头,他的银发都被日暮染成了蜂蜜色。“晚霞还会有的,但脚扭伤了就得去医务室,那里的护士们凶得就像是鸡脚女巫,尤其是她们尖利的声音,相信我,神父,你不会想去那里的。”
努德内回应了盖里克一个代替回答的微笑。他从小就在狩猎与骑行中长大,在森林里行走对他而言原本并不是困难的事情,但八年的经院生活磨损了他的体力,身上这件长袍更是拖慢了他的步伐。
等他们最终抵达山丘脚下的时候,金红色的晚霞已经铺展到了很低的位置,太阳减弱成一个红色的圆,正向着地球的另一端滑落。
“还打算上去吗?”盖里克问。
“要。”努德内回答得很坚决。
这个决定让他们赶上了日落的最后十五分钟。
“我们改天再来。”盖里克懊恼地坐在草地上,望着天边可怜的一道红线,“挑个刚下完雨的天气,那时候的晚霞是最美的,跟火烧一样,偶尔还会有彩虹。”
努德内不自然地笑了笑。盖里克无形中擅自决定了他们会一起来,可努德内却没有准备好同意这个打算。
最后的红霞在盖里克唱歌时消失了,他唱的是《晚风》,跟昨天一样的荒腔走板,却情绪高昂,充满了快乐,一边唱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瓶酒。
“你先来。”盖里克邀请。
“谢谢,但我不喝酒。”努德内摆手,“神父必须保持清醒。”也许是方才的晚霞太醉人了,他又不小心多嘴,“军人也是。”见盖里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只好补充,“为了安全。”
“我知道。”盖里克笑了笑,仰面望着开始变蓝的天空,“尤其是当你守着这么多导弹时,一个不小心就能毁灭世界。但大家变成这个样子,也是有原因的。”
努德内示意他继续说,盖里克却摇头。
“你早晚会知道的。”军官说,“我不想毁了你的小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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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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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起了雨,直到早晨还没停,不算特别大,但足以将泥地变成黏稠的陷阱。到林子里去是不可能了。吃过早饭后,努德内向老神父道了早安,询问有什么需要他做的没有。老神父摇摇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将他领到图书室。一个小男孩正坐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翻看一本画册。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努德内都在给小男孩当字典并且偶尔扮演百科全书中度过。
老神父没有告知男孩的身世,男孩也只对努德内说了他的名字,和一个可爱的外号“麻雀”,因为他有着一头棕色短发,还总是乱糟糟的,脸颊上长着雀斑。努德内不打算询问更多的事情,如果老神父觉得他有必要知道的话,一定早就告诉他了。既然没有说,那就不要问。不管小男孩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都不影响努德内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面前展示世界美好而神奇的部分。
下午的时候,雨停了,云层变得稀薄,透出一点阳光。努德内决定到军营里去看看,既然他们特意给了他一个星期的时间来熟悉这里,说明这个过程是非常有必要的。
门口的哨兵见到努德内的黑袍,点了点头,又敬了个礼,努德内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谨慎地行了东正教的礼节。从对方的反应来看,他没有做错。
军营里没有路标,但围墙和铁丝网划分的范围总共就这么大,努德内沿着进门的路行走,在岔路口的地方停下,通过观察卫兵的数量判断出右边是军事禁区,于是转向左边,远处有几座球场的地方。场地仍是湿的,球网两边没有人挥拍,隔壁的篮筐下也安安静静,中圈附近的积水几乎淹没了白线的一半。再往前走就是电影院,位于一扇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的门的后面,外面有块牌子写着下次放映的内容。
电影院旁边是军人俱乐部,从建筑的结构与窗户数量看,面积比电影院大很多。努德内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他试了试锁,不出所料它是双向开启的,从外面也能拧得动。由于一年中寒冷的时间很长,这种方便进出关门的锁在这个国家很受欢迎。努德内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门缝,扑面而来的烟味呛得努德内咳嗽了几声,汗水和男性特有的浓重体味弥漫在空气里,夹杂着一种劣质古龙水和发胶混合出来的甜腻。他站在深吸了几口气,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门口的房间应该是俱乐部的前厅,左手边有一座长条形的吧台,背后却不是酒吧通常会有的玻璃柜,而是一面贴着纪律条例的墙壁,组成“禁止打架斗殴”的字母旁边是几个违纪者的名字。比起提供服务的快乐岛屿,这里更像供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待命的地方。
前厅连接的走廊上有好几扇门,全都没有标识。努德内决定按照顺序来,从最左边的开始。那是一间台球室,眼下没有人在,但从球杆顶端的磨损程度,可以想象到了夜晚这里会有多么热闹。
然后是酒吧,没有到营业时间,从场地布置和地上没清扫的垃圾,可以猜出这里也承担着牌室和赌厅的作用。军方并不鼓励士兵参与不正当娱乐,外面的墙壁上还贴着“禁止赌博”。但年轻人想做的事情谁也阻拦不了。神学院的宿舍也不允许偷偷打牌,于是男孩们都锻炼出了安静出牌,无论输赢都保持沉默的能力。士兵大部分都在二十岁上下,跟努德内同龄,他太了解他们会怎么做了。
从酒吧走出来的时候,努德内听见了一阵喧哗,于是跳过下一扇门和下下一扇,径直走到最里面。那是为电子游戏准备的房间,几名士兵围着一小块屏幕,专心致志地盯着画面,没有发现他。坐在中间的人握着手柄,操纵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夜晚的城市街道里穿梭。室内还有其他的屏幕,可全都黑着,不知道是坏了,还是里面的游戏不符合口味,或者,游戏也跟食物一样,越是有人争抢,越是吸引人。
游戏里的黑色轿车忽然拐弯,驶到一个巷子的角落,画面一下子变暗,屏幕上映出年轻的面孔,忽然多出来的黑色人影使士兵们转过身来。几双好奇的视线在努德内身上来回打量。
“你是位神父?”
努德内平静地点头,“下午好,各位,我只是来看一看,熟悉下环境,你们继续,请继续吧。”
“你叫努德内是吗?”握着手柄的人问。
“是的,”努德内有些讶异地望着陌生的面孔,“努德内是我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另一人问先前的那个人。
“因为正是我去把他从火车站接回来的,”那人说,看着努德内,“我和蒙罗安上尉,还有狐狸。出发前我们三个都看过了神父的照片,下面写着名字。”
“以免你们接回来一头穿长袍的熊。”有人笑道,“毕竟上尉是猛虎,而你是野兔,再拉一头熊的话就可以组成动物园了。嗨,神父,你看他的门牙,像不像一只大兔子?”
被唤作野兔的士兵打了爱饶舌的同伴一拳,随后望着努德内,晃了晃手柄,“来一起玩吗?”
努德内摇了摇头,但下一秒他就被推到了屏幕前,不由分说地按在椅子上。野兔将手柄塞到他手里,逐一地为他介绍它们是做什么用的。
“看见那边的房屋了吗?里面没有人。现在,你要走进去,对,就是这样。四处翻翻,看见值钱的就拿走,然后我们去下一家。”
这难道不是入室盗窃吗?努德内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想确认是否真的要这么做,手柄忽然震动了一下。画面里有人向他开枪,似乎击中了,但又好像没有。努德内过去没有接触过电子游戏,他根本不知道该看哪里。
野兔夺过手柄,按了几下,画面上的人应声倒地,“我猜你从来没有玩过游戏,神父。”
“的确没有。”努德内承认,放弃地站起来,却又被按了回去。
“没关系,”野兔热情地搓了搓手,“我们教你。”
努德内想要推辞,但手柄已经塞回到了他的手里,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操纵那个穿着白背心蓝色牛仔裤的男人走到门外。如果是现实里的话,方才屋子里的枪战应该会招来警察,可街道却和他来时一样安静,行人和商贩也都表现得非常淡定,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或是他们已经习惯了随时会有枪声响起的生活。
“然后要做什么?”他问。
“去抢一辆车。”野兔指了指屏幕,“比如说,那一辆。”
“红色的吗?”
努德内记得自己来的时候有车,就停在道路的另一边。为什么还要抢呢?他完全搞不清楚这个游戏的逻辑在哪里。他甚至有点怀疑这几个士兵的乐趣就在于欣赏一位神父在游戏里杀人越货的样子。如果按照最严格的教义来说,在虚拟世界杀人也是罪行,尽管没有任何真实的人受伤,但它反应出了人心里对杀戮和掠夺的渴望。努德内并不认同这种说法,但他毕竟在神学院生活了那么些年,身上穿着圣袍,胸前还挂着十字架,多少会觉得有些别扭。而分神的结果是他不小心将车开到了沙滩上,还一连撞飞好几个无辜的路人。
神父的窘迫的确给士兵们带来了愉快,从他们爽朗的笑声中可以听得很清晰。但他们并不是在嘲笑,而是一种觉得很有趣的情绪。为了让神父好好体验游戏,野兔特意为他重新开了一个档。几分钟的前情提要后,努德内发现自己的交通工具变成了一辆毫无遮挡的自行车,穿梭在帮派火并的枪林弹雨中简直无处可逃。但他学得很快,失败几次后逐渐掌握了游戏的节奏。在士兵们七嘴八舌的指导下,努德内成功将燃烧瓶扔进了一个不知道属于谁的房子里,随后听见一个女孩在里面呼救。
“这个游戏有灭火器吗?”努德内的悲悯之心促使他这么问。
“在厨房。”回答来得很快,士兵们显然已经玩过很多次,对这游戏的各种设施了如指掌。
扑灭了女孩房间的火后,努德内操纵主角送她回家,随后,以一种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女孩忽然间就变成了主角的女友。玩到这里努德内已经放弃了在电子游戏里找寻合理性的尝试,不付代价的为所欲为大概就是这套规则令人欲罢不能的地方,如果连谈恋爱都必须按部就班的话,人们还能在虚拟世界中寻找到什么快乐呢?
但女友的加入提醒了士兵们一件事,耳边有人促狭地问,“说起来,神父,你应该已经结婚了吧?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努德内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像被烙铁熨过一样滚烫,为了掩饰这一点,他强迫自己盯着屏幕,但一连串失败的射击出卖了他的慌乱。
士兵们并没有因为他假装没听见就放弃这个话题。
“我一直很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姑娘会想要嫁给神父?”
“你喜欢她的哪一点?她又喜欢你的什么呢?”
努德内知道士兵们没有恶意,他们只是太活泼,太爱热闹,但对性格内敛的神父来说,这些问题就像是陨石在敲打他栖身的脆弱外壳。为了不让他们再继续问下去,他只好解释,“我没有结婚……我也不算是正式的神父,你们看我的这身衣服,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士兵们看出他心情低落,有一小会儿没说话。最后是野兔解了围,“这并不是件坏事情,你还有很多时间去挑选心爱的姑娘,而且……她也不用来这鬼地方里陪你受罪。”
“在这里生活很难吗?”努德内问。
“没有哪个姑娘会喜欢连百货商场都没有的荒郊野外,”野兔做了个鬼脸,“丝袜和高跟鞋也不是用来走泥路的。即使嫁给了你,我猜她也顶多坚持半年,如果你把她留在家里的话,你知道的……”他在头上比了个鹿角,“我听说你们不能离婚,否则前途就全毁了。”
努德内没有说话,恋爱与婚姻对他来说就如同没有含义的字母组合,他从来没有对任何女孩动过心,更无法想象进入婚姻是什么样的感觉。甚至,他觉得这样的结合对要成为神职人员妻子的女性一点也不公平,因为她们的丈夫必须将全部身心奉献给神,就连婚戒也不能戴,更别说像普通的丈夫那样爱她。
“你们在聊什么?”一个洪亮的声音加入进来。士兵们立即站好,在过道上排成一排。
努德内得救地松了口气,抬头却看见盖里克标志性的白金色头发。
“努德内神父?”盖里克非常惊讶地看着他手里的手柄,背后的屏幕上正是他横尸街头后提示重来的画面,“你也玩这个吗?”
“第一次,”努德内站起来,趁机放下手柄,远离屏幕前那张陷阱似的椅子,“他们在教我。”
“我还以为当神父的人会更喜欢一些……不那么暴力的游戏。”盖里克说。
努德内在心里叹了口气。的确说不上喜欢。但坐下之前他并不知道游戏的风格如此奔放不羁一个下午的时间里,他在这座帮派横行的城市里犯下的罪行,已经足以在地狱的油锅里煎炸好几个来回。更令人难堪的事实是,他的道德观和负罪感随着游戏的进程逐渐消失,就像是一张被使用了太多次而变得光滑的砂纸,在他的心上摩擦不出任何波澜,仿佛随便走进一扇门,然后打死一屋子不认识的人是完全正常的事情,而在这个不停指示玩家去犯罪的游戏里,这种事件的发生频率甚至超过给汽车加油。
“我得回去了。”努德内表示,继续在这里呆下去的话,魔鬼就会在夜里潜入他的梦境了。
盖里克看了看他,“我送你。”
“不用。”努德内摇头,颔了颔首,侧身走出了房间的门。
前厅的吧台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还有一位坐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支开瓶器。他们的手臂上佩戴着显眼的标志,如努德内先前所想的那样,是负责维持俱乐部秩序的值班员。突然从门里钻出来的神父显然勾起了他们的好奇,投射过来的目光中杂糅着某些努德内不想去猜的含义。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努德内朝他们挤出一个微笑,推开俱乐部最外侧的门,结束了今日的冒险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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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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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德内回到教堂的时候,正赶上晚饭的时间,厨娘已经将肉类切好了,正在分发面包。小麻雀也在那里,努力地涂抹着果酱,闻到努德内身上的烟味,男孩皱着眉头拧了拧鼻子。老神父端着盘子经过,面带慈爱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努德内低头嗅了嗅前襟和袖口,在俱乐部里浸泡了一下午后,他的长袍上闻起来就像是块劣质的熏肉。将餐盘里的最后一块香肠塞进嘴里后,他就回到房间将衣服脱了下来,塞进床下面的木盆,抱到后院去洗。
浣衣原本是教堂的厨娘负责,他来的第二天,就已经被告知了这一点,但努德内还是习惯自己处理内务,尤其是他严格来说还不算是神父。别人出于尊敬和习惯这么称呼他,就像把医院里的实习生一并称作医生一样,只是为了省去区分的麻烦,并不等于他真的配得上拥有这样尊贵的头衔和与之相应的待遇。
小麻雀坐在菜地边看着他,一边手掌托着脸蛋,另一手时而伸过来,蘸取盆边沿的肥皂泡,再一口气吹到空气里,如果足够用力的话,肥皂泡沫会变成白色的小米珠,在空气里飘散一小会儿才落地。努德内心想,他一定没有玩过城里孩子们人手一个的那种,可以吹得很大,持续很久,飘到高空时就像一个透明的气球。他决定给男孩做一个这样的玩具,等他把衣服洗完之后。
“那边有个当兵的一直在看你。”男孩小声说,神态认真得像个小侦察兵。
努德内顺着他瞳仁滑动的方向看去,发现盖里克站在篱笆后面,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却又出于礼节,或是其他原因,不敢贸然踏出属于教堂的神圣领地。他只好放下洗到一半的衣服,在清水里浸了浸手,除掉上面的肥皂泡沫,擦干净,然后朝着军营里他唯一能够叫得出姓名的人走去。小麻雀在他起身的时候跑进了房子里,就好像一只容易受惊的鸟儿,一见到外人靠近就想要躲起来。可是在这里有谁会伤害他呢?
努德内一边走,一边疑惑,等到他站在了盖里克面前,努德内才想起自己没有戴帽子。因为那顶帽子的头围偏大,头埋得太低就会掉下来,为了避免它掉到水里弄湿,努德内只好暂时将帽子摘掉。此时他被硬质布料压得有些凌乱的浅棕色的短发正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阳光下,十分直接地呈现在军官面前,但在被那人看见他莫名其妙地抱着一棵树,又被抓住沉迷暴力游戏的现行后,一头乱发已经不会对他的形象产生多大影响了,“傍晚好,蒙罗安上尉,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都说了叫我盖里克。”军官笑着,很自然地将手伸向神父的头顶,替他把不听话的发绺拨回原位,“我想确认一下,下午的时候真的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吗?”
“在我的定义里,没有。”努德内缩了缩脖子,他不太习惯被别人触碰,“还是说,你对‘不好的事情’有什么特指?”
“没什么,”盖里克摇头,“只是你也知道,这个年纪的大男孩们聚在一起,指望他们循规蹈矩是不可能的,虽然他们没有恶意,但有时候也会将事情做得很过火,尤其你看起来又是那样年轻,和他们一样,所以……如果他们有冒犯到你的话……”
“我们玩得很愉快。”努德内说,尽管他的嗓子被烟呛得直到现在都还有些干涩,因为在游戏里大开杀戒的缘故夜晚的忏悔也不得不延长,但他能够看得出来,野兔他们的确是在对他表示友善。只是他不习惯他们的方式。但这是他的问题,不是他们的错误,“了解军营的日常生活对我在这里的服务会有帮助,我很高兴他们愿意跟我分享有意思的游戏,别的没有什么了。”
“你是个好人,努德内神父。”军官叹道,“尽管不太容易,但我希望你在这里生活愉快。”
盖里克的目光里很明显地掩藏着某种无法说出口的情绪。努德内猜想这大概又是因为不想破坏他的假期。他很想知道这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但他和盖里克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直接问出来的程度,只好客套地回应,“谢谢,我想我会的。”
“你在洗衣服是吗?”盖里克望了眼井边,“需要我帮你打水吗?”
“非常感谢你的热心,但是不用,”努德内婉言拒绝,“我自己能行。”
“可是我来做的话要容易许多。”说话间盖里克已经越过栅栏,他冲努德内眨眨眼睛,一边挽起袖子,一边朝着水井走去,也不管神父需不需要,就打起来满满一桶水。努德内用双手都只能勉强提起来的重量,军官只需一只手就将它从铁钩上卸下,安稳地放在木盆的旁边,盛满井水的木桶在他手里轻得就像是件玩具,“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这个了。”
努德内想起下午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都叫你猛虎吗?”
“这只是一个原因。”盖里克自豪地做了个鬼脸,又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另一个原因是,我刚好出生在虎年。我的证件袋里还夹着一张那年发行的邮票,是妈妈给我的护身符。”说着,他在身上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军官证,仔细地挑开夹层,取出一张小小的白色邮票,“你看,就是它,上面的国家还是苏联呢,再过几年一定很值钱。”
努德内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边缘带锯齿的纸片,有些发潮泛黄的空白背景上印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阿穆尔虎【1】,前掌踏着块山石,尾巴略微翘起,眼睛眺望着远方,神态威严得如同一位巡视领地的国王,额头上方垂下的松枝刚好落在它的耳朵之间,正是大自然授予这只猛兽的王冠。
“真漂亮,”努德内将邮票还给军官,“它的确非常珍贵,应该妥善收藏。”
“我家里还有很多很多呢。”盖里克将邮票塞回原处,“妈妈在圣诞节【2】那天得知肚子里有了我,一高兴就跑到街上买了整整一版老虎邮票。他们都说虎年出生的人很强大,无所畏惧,而且富有正义感,不会欺负弱小……我妈妈很高兴她的孩子能够出生在虎年。”
“是的,虎年是个非常好的年份。”马克思和斯大林都是虎年出生的,还有远在古巴的卡斯特罗,以及在努德内脑海里快速闪过的大约二十来个名字和面孔。他们的性格与命运都各不相同,盖里克看起来也和他们谁都不太一样。把出生年份的象征和命格联系起来是毫无依据的附会,可如果非要说科学的话,他所侍奉的宗教又跟这个词有多大关系呢?
努德内在心里摇了摇头,坐下,继续洗他的衣服。他将盆里的水倒掉,又用桶里的注满。盖里克站在旁边,看着他揉搓,用一些其实不太好笑的笑话为他解闷,并且乐此不彼地帮他打水,井边的木桶就没有空着的时候。
反复几道的浸漂后,洗衣服的水已经非常清亮,看不见任何浑浊,也没有肥皂泡的碎屑在上面。由于不知道晚上会不会下雨,努德内将衣服晾在了屋檐下方,那根特意横在此处的绳子看起来正是做这个用的,上面还有晾衣夹留下的痕迹。方才走过来的时候,努德内发现小男孩躲在后院门后,一双小眼睛机警地穿过缝隙,偷偷观察着跟在他身旁的军官,就好像盖里克身上有什么东西令他害怕一样。
“我该回去看书了。”努德内抱歉地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
“明早我就要到下面去了,”盖里克说,“接下来的三天都只能待在地底,就像鼹鼠一样,吃饭睡觉都在里面。这期间如果你有事找我,是找不到的。”
他觉得我会有什么事情需要找他呢?军官的言语和神情都非常直白,却令努德内捉摸不透,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时候幽默是最好的选择,而那恰恰不是努德内的长项,艰难地在沉默中挣扎了几秒后,他听见自己低声说,“书晚一点看也行。在钻进地下世界扮演鼹鼠之前,你想不想到森林边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好啊。”盖里克十分爽快地同意了,仿佛就等着他问出来。
【1】在中国叫东北虎。
【2】东正教圣诞节,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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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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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盖里克果然没有再出现。根据努德内在网球场边和士兵们闲聊获得的信息,军营的日常执勤分为地上和地下,每在地下工事里驻守满三天,就换到地面来执勤一次,休息日规律地穿插在两个轮回之间,每次一天【1】。极少有的连续两三天的休息被称为小假期,这通常是用更为艰苦的工作换来的奖励。比如说,就在努德内抵达的前几天,有一位重要人物来核弹基地视察,为了确保一切万无一失,那个班次的官兵不得不在地下坚守了整整五个昼夜。
不难推断,那正是盖里克所在的班次。来接努德内的那天,上尉和他的士兵应该刚从地底下爬出来,五天不见阳光的高度紧张后,他们一定迫不及待想要好好放松一下,却没想到又被临时委派去接一个偏偏在这时候到来的神父。虽然在火车站的小屋里睡觉的体验并不好受,但努德内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责怪他们的失职。这样的排班方式也许能满足军营对效率的极高要求,却完全不适配人体的生物节律,更违背了智人需求阳光的天性。
至于小男孩惧怕盖里克的原因,要弄清楚就更容易了。只需要给他一个有趣的玩具,然后直接开口问出来。
“厨娘要我离穿军装的人远一点,因为他们饿急了会把小孩当鸡仔煮来吃。”男孩是笑着说的,他的手里正拿着努德内给他做的肥皂水,由于添加了些白糖的缘故,吹出来的泡泡又大又亮,透明的薄膜上反射着彩虹般的光泽。
努德内不认为军营里的士兵们会吃不饱饭,虽然苏联刚解体的那段时间,这个问题的确在部分地区存在过。彼时珍贵的坦克被卖作废铁,军人们为了糊口被迫出演色情片,那个年代留下来的成人电影中,佩戴着勋章的荣誉军人在被人进入的时候哭泣得相当真实,令人很难相信那全然出自高超的演技,而没有一丝真情实感在里面。
然贝尔家是从旧日红色帝国的瓦解中捞到了好处的那小部分人,如果可以的话,努德内的父亲甚至希望时间倒回到沙俄时期,好让家族血脉里来自欧洲的贵族基因能够在华丽的宫廷里绽放光芒。
努德内为父亲的白日梦感到可悲,但作为这个靠可耻的投机生意踩着一个国家的穷困发达起来的家族的一员,努德内的良心总是会被那些凄惨的事情刺痛,就好像他涂抹在面包上的进口巧克力全是蘸取自他人苦难的淋漓鲜血。这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存似乎带着一种原罪,也正是因为如此,神学院的生活才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经书上的文字和先贤们的箴言多少给予了他一些珍贵的慰藉,而那是他在充满了精致利己主义的家庭里永远无法获得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愿意遵守独身誓言,却迟迟下不了决心走黑神品之路,因为那正是家里对这个小儿子的期待。他的父亲和兄长希望努德内能在教会高层掌握实权,成为这个家族的繁荣昌盛提供信仰的养料。努德内实在不想如了他们的愿,但白神品意味着他需要找一个女孩结婚,这听起来比背诵阿姆哈拉语经文还要难。如果说对婚姻的惶恐尚可寄希望于通过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对象来减轻,那子女的出现和对他们的教育则是使努德内感到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希望能够成为一名好父亲,即使是及格标准的恐怕也做不到,他自己就已经是有毒家庭塑造出来的可怜孩子,他不希望同样的不幸也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与其让孩子生下来受苦,倒不如别让他们出生,这样也算是少造了一份孽。
如果他的父母当初也有这么高的觉悟就好了。
心中升起的幽晦念头在努德内的脸上染出了阴暗的神色。小男孩怯生生地伸手在他的眼睛前晃了晃,用含着哭腔的黏糊糊的声音问,“你也觉得很可怕是不是?”
努德内见他稚嫩的眼睛边缘红了一圈,想安慰他说不会。人类互相为食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了。但离开神学院前花匠对他说的话忽然划过脑海,那位可敬的先生说,驻守在西伯利亚兵营里的人会把同伴的眼睛挖出来吃掉。为什么相隔如此遥远的两个不同性别的人对兵营的印象却都一致的骇人听闻?究竟是有人在蓄意编造这些惊悚故事,还是它们确确实实发生过?努德内不是没有从新闻上看到过军营里发生的那些可怕而恶劣的丑闻。军营里的士兵们来自这个国家的四面八方,他们中肯定有不少善良的青年,但也难免有些不配为人的恶棍。但盖里克看起来并不像是后者,他的眼睛是如此透亮纯净,怎么可能藏得住杂质呢?
“……下午来的那个,”男孩继续说,“他的力气很大,可以徒手拔起一棵大树,我见过他这样做。他看起来就很像把小孩当成鸡仔扔进锅里的那种人。”
“力气大并不代表他会把这份本领用来欺负别人。”努德内对男孩说,“人类是非常复杂的,一个人的本质可能与他表现出来的样子相差很远。”
男孩似懂非懂,“你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努德内微笑,“你看见他做过什么坏事吗?”
“好像没有。”男孩思索了片刻,“倒是有一次……他帮老神父砍柴,还有,帮厨娘把土豆搬到地窖里,他一次可以扛好几袋呢!”
“这就对了。”努德内摸了摸男孩的头,“我想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那我可以到森林里去玩吗?”男孩的话题转换得就像是风一样快。
“森林?”努德内警觉,“你一个人的时候不行,绝对不行,请答应我绝对不要自己跑到森林里去,好吗?”
“一定。”男孩叹着气点头,“老神父和厨娘都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再加你一个也没什么区别。”他的小脸蛋看起来非常委屈,一点也不乐意的样子,“可是,我也很想到森林里去看看啊,难道一次也不行吗?”
“我带你去,”努德内于心不忍地摸了摸小麻雀毛茸茸的脑袋,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候,整天被关在教堂这片狭小的空间里着实有些残忍,老迈的神父和负责洗衣做饭的厨娘也不是适合当幼童玩伴的对象,算起来男孩身边年龄与之最接近的就是努德内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小家伙总是找寻各种机会待在他身边,“等什么时候天气好一些吧,前提是你必须听话,不要乱跑。不想被当做鸡肉吃掉的男孩一定也不想变成棕熊的午餐对不对?”
男孩使劲地摇了摇头,又问道:“什么时候才算天气好呢?”
“等阳光照在脸上会觉得温暖的时候吧。”努德内想了想,“前面几天也不能下雨,还有,你必须完成每天的作业。”
男孩听完皱起了眉头。但很快,他就重新变得开心起来了。因为努德内在他面前翻开了一本书,里面讲述的,全是些和森林有关的事情。
“那天早晨,天冷得能冻掉鼻子。虽然天上的太阳明晃晃,可是我们的森林通讯员在那天早晨,还是不得不几次三番捧起雪来,摩擦他那个冻得发白的鼻子……他走到眼前去看时,小鸟蹦了个高,然后一个猛子扎进冰窟窿里去了。【1】”
“它不会淹死吗?”男孩疑惑地问。
“不会。”努德内回答,“河乌是天生的潜水健将,它可以在水下坚持十五秒钟。”
“我能坚持一分多钟。”男孩骄傲地说。
“那你比它厉害。”努德内笑着说,“但是别忘了,它潜入的是冬天结着冰的河水。”
男孩歪着头,“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不行吗?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我还光着小腿在外面玩雪呢,因为厨娘不允许我打湿裤腿,但我出了汗,汗水结成很小的冰,挂在我的背上,冰难道不比水还要冷吗?”
努德内哑然,男孩很可能是诞生在这片名为西伯利亚的土壤的本地人,漫长的冬季极寒和适者生存法则早已将这里的居民锻炼出能够适应严酷低温的肌肉和骨骼,以及与之相称的坚韧和倔强,在这里出生的孩子天生就比城市里的儿童更加强壮,否则他们很难在这样的环境里活到一岁,尤其是很多村落还在用最原始的方法取暖。
“你当然也可以。”他迎着男孩询问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
男孩满意地笑起来,打了个呵欠。睡觉的时间不知不觉到了。
“所以,去森林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对吗?”
“神职人员是不能食言的。”努德内合上书本,“否则神会惩罚我们。”
“那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男孩表情认真,忽然间给了他一个拥抱,“因为我喜欢努德内,我不希望上帝惩罚你。”
赢得一个孩子的爱是多么容易啊!努德内拍了拍男孩柔软的背部,棕色的碎发在他的视野里反射着屋檐下的灯光,恍然间他看到了十几年前另一个孤单的男孩,蜷缩在满脸泪痕,额头和颧骨下方几道伤疤。
“我今晚可以跟你一起睡吗?”小麻雀在他耳边悄声问,“我已经过了尿床的年纪了。”
“这不行,”努德内叹了口气,从稚嫩的臂膀里退出来,“很抱歉,只有这个绝对不行。”
——
【1】提供这个排班表的是美国人的资料,不知道他们情报准不准确。唯一可以佐证的是,在俄罗斯方面关于导弹官兵精神压力的报告里,有提到他们经常在地下一守就是三天。由此推断的话,美国人的情报就算不完全正确,应该也不会差得太离谱。(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2】基里安《森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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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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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学院的导师曾经说,告解是神职人员日常所要面临的最大考验,以神圣的身份接受陌生人的全然信任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但也十分危险。因为格栅对面的人交付给你的,往往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幽暗琐碎,许许多多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的秘密,以及数不清的罪恶和羞耻,足以毁掉一个人的欲念与贪婪,还有赤裸裸的犯罪与道德败坏。你的信仰必须非常坚定,才能以平和的心态凝视人心里最深重的黑暗,而不被潜藏在其中的魔鬼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理论上来说,努德内尚未晋铎,没有资格接受告解,但凡事总有例外,或者,更通俗而言,人们总能找出钻空子的办法。相比起为了在斋戒期合法吃肉而把河狸强行定义成鱼类的投机取巧,将发生在告解室之外的倾诉排除在圣事之外并不算离经叛道,毕竟这里是西伯利亚,任何事物想要长久地存在于这里,都需要一些额外的智慧。
努德内在小礼拜堂侧面的房间接待了第一个向他寻求帮助的士兵。那是个皮肤看起来有些过于苍白的年轻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下方的灰色阴影因此更加明显,就像是用蜡笔涂上去的一样。士兵花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来叙述自己夜晚的睡眠如何糟糕,以至于在白天执勤的时候神思恍惚,不小心打翻了长官的茶杯,因此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努德内只听清楚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因为士兵说话的方式就像是在梦呓,大部分音节都发得含混不清,但拼拼凑凑还是能够勉强弄懂对方想要什么。
“你的意思是,”努德内小心地总结,“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东西在咬你的耳朵,所以你无法好好休息?”
“是的,就是这样。”
“地下掩体里有老鼠吗?”
“不,不是老鼠,”士兵摇头,手指插进头发里,“我确定不是。”
“我能看看被咬的部位吗?”
“这里,”士兵侧着头,将耳朵的后面指给他看,“就是这里。你看,我的耳朵都快要被咬掉了。”
可是那片皮肤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被啮咬的痕迹,仅有的一点暗红色淤伤也更像是被手指揉搓了太多次形成的。确认了这一点后,努德内告诉他,“你只是做了噩梦。”
但这种说法并没能让士兵信服,那个年轻人就像是丢了魂,不停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手指在空气里描绘着某种难以辨认的东西。
努德内试着安抚,却无法让他停下来,只好耐心地等待他讲完,“你需要的是休息,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觉,情况就会好起来。”
“可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它就会来咬我。”士兵说,“每天晚上都是。”
“在教堂里就不会。”也许吧,努德内没有绝对的把握,但环境的确会影响情绪和睡眠质量,教堂庄严肃静的氛围和来自森林的白噪音都有助于使人获得安宁,除了试一试外也没有别的办法,“离晚间点名还有好几个小时,你就……到我的房间去休息吧。”
士兵像是没有听清,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想了想之后,犹犹豫豫地接受了。努德内看着年轻的士兵躺下,将手伸向他的额头,祝福他睡得安稳,免于噩梦侵扰,方才离开。
回到小礼拜堂之前,他去找了管事的老神父,为擅自决定让士兵在自己房间里睡觉而表示抱歉。
听完努德内的陈述后,老神父没有责怪,也没有说他做得对,只是拍掉了不知何时落在他肩上的一滴烛油,告诉他,“去看看后院的男孩吧,他似乎有事情找你。”
看来我只适合带小孩。努德内在心里轻轻叹气。
稍微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士兵离开时脸色看起来好多了,还笑着对他说谢谢。
之后的日子如同这一天的不断重复。努德内逐渐习惯了在控制不住士兵情绪的时候安静地等他们说完自行离开,不做任何额外的事情。士兵们每日的倾诉里,各种负面的词汇就如同被海浪裹挟而来的石块,随着扑面而来的情绪一枚一枚地敲打着他的颅腔,足以组成一个潘多拉魔盒,他听到了痛苦,沮丧,绝望,悲伤,癫狂,还有……安妮。
这两个音节念起来就像是爱情,每个人提到它的时候都是一副骄傲的样子,可神色却痛苦得如同付出太多却遭受了欺骗的苦命人,而且没有任何人能细致地描述出它究竟是什么。努德内只知道她很美,很重要,却是许多人噩梦的源头和陷入疯狂的原因。
老神父一定知道它的含义。努德内决定去请教那位老人,将这个被不断提及的名字弄清楚。但小麻雀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还带着一本用手指隔在中间以标记页码的书,以努德内根本没有办法拒绝的可爱模样请教他关于星星的事情。
“银河真的是牛奶做的吗?”
“它可以是任何东西。”努德内只好将自己的疑问暂时搁置,坐回原位,孩童的好奇心是不可辜负的,“组成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元素组成了它的形状与光芒,而这些元素,当然也能组成牛奶,还有……我们。”
“也包括我吗?”男孩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宇宙的诞生对这个岁数的孩童来说,实在是过于深奥,但也只有如此充满想象力的年纪,才最适合探索与思考的火种萌芽。
“当然,”努德内肯定地说,“包括你,包括我,以及所有的人和人周围的一切。”
“所以,”男孩若有所思,“这就是为什么故事里常说,人类死去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死后也会变成星星吗?”
男孩圆圆的棕色眼睛在提到死亡的时候毫无波澜,他并不真正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努德内不想破坏这份珍贵的纯真,于是告诉他,“会的。你总有一天也会与群星为伴,但那将是很久很久以后,你在地球上走完了属于自己的路的时候。”
男孩开心地笑起来,眼睛偷偷瞟了瞟门口,神秘地眨眨眼睛,仿佛即将宣布一个天大的秘密,“发现了吗?他最近总是来。”
努德内知道他说的是盖里克。上尉几乎在每个休息日造访,不祈祷也不告解,只是站在圣像屏风前面发呆,或者抬头仰望穹顶弧形的线条。有时候努德内送走前来寻求帮助的人,暂时离开小礼拜堂到房间去取杯茶水的时候,会隐隐感觉有视线从身后落在自己肩头,好像一束具有热度的光,将圣袍下的皮肤烤得暗暗发烫。
“他以前不爱来吗?”
“来,可是不这么经常。也就一两个月出现一次吧。”男孩小声说,“上一位住你房间的神父常听他告解,但他好像不怎么喜欢和你说话。”
这正是努德内感到疑惑的地方。刚来的那几天,盖里克表现得非常热情,甚至到了令努德内有些不适应的地步,可自从帮他打水的那天从森林里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与他说过话。而在努德内的记忆里,那是个美好而充实的傍晚,他们在列宾庭院欣赏了完整的落日,而后顺着溪流散步到星辰升起,并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
他决定把这件事弄明白。
“下午的讲课就到这里吧。”努德内合上关于宇宙的画册,打开抽屉里的数学书,用笔勾出来几道四则运算,“你去把这几道题做完,晚上拿来给我看。然后我们到院子里去,我再告诉你画册上的星座在天空的哪个方位。”
男孩抿着嘴,十分不情愿地点头,看了眼外面,以孩童的敏感,不难猜出那位军官正是努德内无法继续为他讲述天鹅座和仙女星云的原因。
努德内目送男孩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起身走到外面的圣堂。盖里克站在立柱的阴影里,脸上蒙着一层疲惫,见到努德内朝他走来,眼睛里忽然有什么闪亮了一下。
“下午好,努德内神父。”军官问候道,抬起手来打招呼。
努德内回应以同样的礼节,“下午好,盖里克。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
“没有。”盖里克摇头。
努德内抿嘴笑了笑,声音轻得如同一阵叹息,“你是不是不信任我?”
“没有啊。”盖里克睁大了眼睛,吃惊的样子就像是有人告诉他明天不会有太阳升起,“为什么这么问?”
“你利用每个宝贵的休息日到教堂来做客,就只是为了欣赏屏风上的圣徒肖像吗?”努德内反问,面带自嘲,“我只能认为你是因为不信任我,所以不放心告诉我任何事。”
“你怎么会这么想?”盖里克皱着眉头,有着着急,又有些尴尬,“我觉得你挺好的,我只是不想为你增添负担。我希望能够跟你成为好朋友,所以我……我不想总是对你说些糟糕的事情。”
“你从来不将心事告诉任何朋友?”努德内理了理圣袍宽大的袖口,“还是只对我这样?”
盖里克张了张嘴,又合上,没有能够回答。
“那么,”努德内抬起头,“换我来向你寻求帮助可以吗?”
“很乐意。”盖里克爽快地点头,“你想要我做什么?”
“谁是安妮?”努德内问。
听到这个名字,盖里克的表情凝固了片刻,摘下军帽,挠了挠头,“安妮……她不是一个人,她是埋藏在地底下的核弹头。”
“是你们给它起的名字吗?”
“可以这么说。”军官点头,思索和回忆加深了他眼里的阴影,“它刚刚被运来的时候,还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А’,叫起来像石头一样生硬,也不知道从谁那里开始,总之,后来我们都叫她‘安妮’。我们把她想象成穿着白裙的可爱少女,光着脚在春天的河边跳舞,就像天鹅一样纯洁美丽。有人为她写了诗,还有人为她绘制了肖像,甚至有人说以后找老婆就要娶安妮这样的姑娘,尽管谁也说不清她究竟是怎样的。安妮就是安妮,她是我们守卫的公主,是所有士兵和军官的伴侣,也是我们必须与阳光隔绝的原因。她是我们的骄傲,却也使我们恐惧和疯狂,在噩梦中她总是浑身染血,表情狰狞,从奥杰塔变成了奥杰莉娅。”
“你们在地底下待的时间太久了。”努德内说出自己的看法,“长时间缺乏阳光照射容易引起焦虑和抑郁,再加上封闭有限的活动空间和军营里严苛的条例,士兵们产生紧张情绪和心理问题几乎可以说是必然的。”
“你懂得真多,”盖里克钦佩地望着他,“神父们都是心理医生吗?”
“我在神学院选修过心理学。”为了代替不感兴趣的经卷阅读和教会复兴史。短暂的闪回后,努德内说,“几乎所有的研究都认为倾诉可以缓解压力。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在这里修建教堂,也是为什么我要来这里。所以,盖里克,如果你有什么烦恼的话,我非常乐意倾听。也不一定要在圣堂,我们可以到森林里去,或者任何让你觉得舒适的地方。”
“这是个好主意。”盖里克的表情雀跃起来,眼睛里的灰霾烟消云散,“现在吗?”
努德内望了眼天上的云层,这是个难得的晴日,森林上方的天空呈现浅浅的灰蓝。
“晚饭之后吧。我必须先结束白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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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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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节在次月到来,努德内见到了“安妮”。前夜的祷告从深夜持续到清晨,盛放在金色器皿里的圣水沉默地听了一夜的经文,圣堂灯火的倒影融化在里面,老神父将十字架在水里浸没了三次,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基地指挥官来到教堂,带着一队穿礼服的士兵,护送他们去往军营。
晨光在他们行走时逐渐变亮,弥漫在森林周围的雾气尚未散尽,在视野里蒙着一层薄纱。军营里的戒备依然森严,只是敞开了平时供车走的大门。努德内端着圣水,步履缓慢地跟在老神父身后。士兵们沿途列队,一张张年轻的脸组成通往目的地的路标。努德内恍惚觉得其中有人朝自己投来特别的视线,也许是某个曾经与他交谈过的人,太多了,无法确定是谁。随着他们的前进,平日紧闭的大门一扇扇次第打开,又在他们身后关上,直到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呈现在他们面前,两片灰色的,拱形的金属门,在脱落的油漆痕迹和铆钉的细小凸起的装饰下,看起来像片发了霉的面包切片。
爬梯的设计可以用陡峭来形容,核弹不可能从这里运进来,努德内猜想还有别的门供运输使用,甚至还应该有电梯,至少是垂直升降设备,但需要非常高的权限和必要性才能开启,它的位置也不能被军队之外的人知晓,哪怕是上帝派来给与他们赐福的人也不行。
老神父腿脚不便,得由两个士兵搀扶着才能勉强去到下面。看着老神父颤颤巍巍的样子,努德内很担心他会踩到自己的袍脚。轮到他的时候,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圣水已经交给士兵先行传递到下面,努德内用两只手抓着墙壁上伸出来的金属横杆,冷硬的感觉穿透他的皮肤,使他打了个寒战。最终踩在地面的时候,他看到了盖里克熟悉的面孔,军官一直站在楼梯的下方,目光寸步不移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往下爬。
如果我摔下来的话,他会接住我吗?不合时宜的念头在努德内脑海里转瞬即逝,在这样严肃而神圣的场合,他连一个多余的微笑都不能有。旁边站立的士兵把圣水递还给他,努德内接过来,跟着老神父继续往前走。
隧道是圆形的,就像一条巨型马陆钻过后留下的空间,两边是粗糙的水泥墙,地面打扫得很干净,不知是为了迎接他们,还是平日里也如此。空气里漂浮着汗水发酵的气味,还有混凝土因潮湿而浓烈的味道,以及机房里常有的金属味,烟味也有,但很淡,不到令他不适的程度。相比嗅觉带来的复合体验,视野里单调的颜色更让人神经紧张,穿行在人工搭建的功能明确的设施里,就像行走在上个世纪的科幻电影,任谁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都难免做噩梦。努德内甚至能够听见墙壁背后某种装置在发出隆隆的噪音,就像沉睡在地底下的怪兽打呼噜。
这条隧道很长,延伸出许多分支,蜿蜒成树根状的庞大迷宫,努德内低着头,只能靠余光判断刚刚经过的是什么区域。和士兵们描述的一致,这里有供轮班结束的士兵休息的生活区和提供简单娱乐的休闲区域,但比起地面上的电影院和俱乐部,这些为了节约空间而设计得非常紧凑的格子看起来更像是仓鼠笼,吃饭和玩耍都在很小的范围内完成,区别是仓鼠不需要站岗,卧榻之侧也没有足以毁灭世界的东西。
存放“安妮”的房间最终开启时,呈现在努德内眼前的第一印象是个庞大的仓库。他不知道其中哪个才是“安妮”,这里有复数的核弹头,型号不一,大小各异,“安妮”是最初那枚的名字,但随着姐妹数量的增加,“安妮”变成了一种集体拥有的称呼,一个脱离了实体的朦胧模糊的意象,就像谁也没有真正见过的上帝,却在数不清的肖像画里拥有同样的发色和相似的面庞。
努德内并没有机会将“安妮”看得更清楚,仪式是在门口进行的,为了将人员出入引发意外的可能性降到最低。老神父将圣水洒向里面的时候,有士兵露出紧张的神色,像是生怕这几滴水会引发世界的毁灭。虽然他们与核弹头日夜相伴,但并不真的了解它是怎样的一种武器。
“核弹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引爆。”
努德内如此宽慰过神经紧张的士兵,用他在书本和互联网上学来的知识向只具有中学文凭的人解释引爆装置和反应装置各自的原理和作用,还有它们坚硬的外壳所能承受的压力。但这并没有让士兵们感到放心,他们中的许多人对核的认识还停留在切尔诺贝利,尽管那场悲剧发生在他们出生之前,但直到现在仍是核反应所能造成的后果中最可怕的一种,因此不时被人提起。当年那批将生命投进地狱的最英勇的士兵几乎都不在了,他们的后继者仅仅是守在核弹头旁边睡觉都会做噩梦。
仪式完成之后,他们原路折返,将圣水洒在指挥室,还有几面全是电脑和仪器的墙壁。比起核弹头突然掉下来爆炸,努德内更担心电子元件会因为不慎进水而短路。老神父肯定也考虑过相同的问题,将距离保持得非常妥当,以免神圣的仪式引发麻烦的意外。
为控制中心赐福完毕后,老神父在士兵的护送下返回教堂,留下努德内和他手里的圣水,继续进行其他区域的仪式。基地指挥官也随后离开,他和他肩膀上的星星一消失,人群就顿时变得松散起来,好像一捆去掉了束缚的木柴,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
“我来当向导。”盖里克从人群里走出来,他原本站在门口的,不知何时移动了过来。原本负责护送的军官耸耸肩,乐得逍遥地同意了,但仍尾随他们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其他几个士兵说着玩笑话。
努德内不确定这下面还有多少区域需要圣水的净化,出于谨慎只将手里的圣具浸没到平常的三分之二,尽可能地节约圣水的使用量。他很庆幸走在身侧的是盖里克而不是其他人,军官宽大的身形挡住了从右后方投来的视线,只要不特别地盯着他的动作,就不会发现他蘸水时的小心思。盖里克有可能会知道,但被他知道是安全的,他已经知道自己太多事情了。
“还有什么地方要去吗?”努德内问。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当神父也是力气活。相同的动作重复许多次后,他的胳膊已经累得快要抬不起来,装圣水的器皿二十分钟前就移到了盖里克的手里,勉强撑下去的话他怕自己会将圣器打翻。在复活节的祝圣中发生这种意外很可能会被士兵们理解成凶兆,如果有人因此噩梦连连,那将是努德内的罪过。
“没有了。”盖里克回答,他手里的圣水已经所剩不多,液面收缩成树叶般的大小,再继续下去的话就不得不回教堂去取。
努德内松了口气,克制住沉沉涌来的困倦,“那我就到上面去了。”他又忽然想起来,“上面的宿舍……”
没有人告诉他要不要去,或是什么时候去,老神父不在身边,无人可以问,从盖里克的反应来看他更是一无所知。努德内决定先回教堂,不管仪式还要不要继续他都必须回去,将神圣的器皿放回原位,或是往里面补充新的圣水。
陪他回到地面的只有盖里克,见旁边没有人,他的朋友悄悄说,“你可以先睡一会儿再回来。”
“什么?”努德内惊讶。
“以前的神父就是这么做的。”盖里克解释,“不是老神父,年轻的那位,在你来之前就离开了。他每次从地底下爬上来,都会先消失好几个小时才再次出现。”
“你怎么知道他是回去睡觉,而不是……出于别的原因?”努德内问。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盖里克说,“在他离开之前,我本想找他谈一些事情,但他拒绝了我。他说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个鬼地方了,然后……总之他把一切都对我说了,他那时看起来……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能够离开这里,他愿意把灵魂卖给魔鬼。”
努德内十分震惊。神父不可以在信众面前显露自己的动摇。神学院的老师反复强调过很多遍,在外人面前,一名神职人员必须永远保持坚定与平静,即使痛苦,即使难过,即使频临崩溃边缘,也只能对上帝,或是自己的同僚倾诉,绝对不能当着信众的面抱怨,表示怀疑,或是承认软弱,因为在信众们的眼里,神父并不是一介普通的凡人,而是教会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他们最为熟悉的那部分。一个不可靠的神父就像一块有裂痕的砖,会给教会和信仰的殿堂带来危害。
“我会很快回来。”努德内向盖里克保证,“今天是复活节,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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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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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很久很久以后,当那个地方和那些人的存在变成档案袋里封存的打印纸,所有的疯癫与狂暴都失去姓名,浓缩成心理医生论文里的数据图表,已经是大学教授的努德内坐在电脑前,用并非自己母语的语言翻看这些数字和字母组成的含义,他才会真正明白,自己那时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诅咒。将来的他会感叹年轻时的自己是多么天真和愚钝,身处历史转型的风暴中心,却没能看清那阵狂岚卷走了多么重要的东西,竟然妄图用旧书本上获得的浅薄而有限的知识,来理解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剧变所带来的影响,甚至还自以为是地尝试着用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去修补逝去的时代所留下的空虚。
“士兵们见过核弹落下后的场景吗?”努德内曾经这么问盖里克。那是临近夏天时的事情,军官不再对神父好友隐藏自己的烦恼和苦闷,努德内也渐渐习惯了把盖里克当作了解军营的便捷指南。“如果需要保密的话,你可以不回答。但了解这一点对我的服务会有帮助。”
“其中一部分见过。”盖里克的声音从高处落下,他的手臂攀在一棵大树横生的枝干上,正在午后森林湿润而清新的空气里做引体向上,听见努德内在问他问题,就跳下来,军靴压弯了几株蒲公英,“军方没有特意向他们普及核弹的威力,但你也知道的,互联网上什么都有。许多士兵会去搜索一些关键词,虽然不是‘安妮’,但核弹和核弹之间的差别,我想没有那么大。总之全都是些血肉模糊的死人,还有那之后生出来的畸形儿。他们看到的就是这些。”
“这就是了。”努德内发出意料之中的叹息。现代战争把杀戮变成了远距离的杀人游戏,只需要按下按钮就能使敌人灰飞烟灭便捷削减了旧时代战争中直面你死我活的残酷性,坐在发光的键盘前发射导弹并不比在电子游戏里杀人麻烦多少,因为看不到那种血淋淋的场面,所以意识不到生命的消陨是多么痛苦凄惨的过程。但如果有一天忽然明白了过来,以某种方式直面惨绝人寰的后果,那种震撼和罪恶感足以摧毁人的理智,如果心里还有善良与共情存在的话。“有士兵告诉我,他总是梦见被烧光了皮肤的孩童,还有许多活动的尸体,眼睛像烛泪一样融化,胸腔里空荡荡的,没有心脏,还有蛆虫不停地爬出来。可是我帮不了他。”
“这不是你的错,努德内。”盖里克放低身体,坐在努德内的身旁,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神父”这个疏离的头衔来称呼自己的朋友,“没有人能。”
努德内望着头顶上的树冠,椭圆形的叶片将阳光切割成无数金色的碎片,落在他年轻的脸上,来自遥远宇宙的温暖亲吻舒缓了他的无奈与哀愁,却也令他更加感觉自身的渺小。他连自己未来的路该走哪条都尚不清楚,却要作出一副全然理解的模样去为饱受折磨的灵魂带来宁静,他何来这本事,何来这资格,他不过是将从神学院学到的那些万能的经文和好听的句子以各种方式排列组合灌输到向他求助的人耳里,并寄希望于宗教的神秘力量能够给对方带来些许平静。当世俗的一切疗愈都收效甚微的时候,便只能求助于精神鸦片这一最后的万灵药。这个国家的当权者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把曾经想要烧毁的十字架重新树立起来,将一度被驱逐的神明请回圣堂。
“你相信上帝吗,盖里克?”
盖里克晃了下脑袋,像是在摇头,又忽然想起了面前的青年是位神父,连忙说,“我信,我当然信了,我信得不得了。”
努德内浅浅地微笑着,没有揭穿他,随手拾起身边掉落的一片树叶,上面有一只蚂蚁正在叶脉的隆起之间着急转圈,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前进。
“每天听这些一定很辛苦吧?”盖里克凑近,落在努德内头顶的光斑也同时落在他的肩头,“所有人都把他们生活里最糟糕的事情告诉你,也不管你能不能受得了那么多。”
“我只是听着而已,你们却是真真正正地生活其中。如果连聆听都做不到的话,那我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努德内放下那片树叶,蚂蚁在振动中掉落地面,很快爬到了草叶下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可神父说到底也是人吧?”盖里克看着努德内平静的侧脸,膝盖随着转身的动作朝向努德内,“是人就会感到难受。不可能不难受。如果不难受的话上一位神父就不会离开这里了。关于他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知道是吗?”
“没有人告诉过我。”努德内回答,来这里前他什么都不知道,除了教堂的名字和在哪下车。“我知道你在关心我,朋友,但请放心,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感到有什么难以忍受的。”
“因为你比任何人都好。”盖里克说,“别人受不了的你都能忍下来。你刚来的时候,我见你瘦瘦小小,比我都要年轻几岁,还担心你会很快崩溃掉。我在心里咒骂那些把你派来这里受折磨的家伙。你的年纪还不如前任神父的孩子大,你能经得起什么事情呢?但现在我发现,你的心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洞……”
“一个洞?”努德内皱眉。
“是的,一个洞。”盖里克肯定地点头,“不管倒进去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会满出来。”
努德内微笑,眉头轻轻舒展,手臂撑在地上换了个坐姿,将身旁的盖里克整个纳入视野,阳光下,军官的白金色头发亮得几乎透明,每根睫毛都发着光。
盖里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军官的话音刚落,努德内的笑容霎时间凝固成一种僵硬的尴尬,胃部就像是被人塞进了一整颗柠檬,泛起一阵阵酸涩的不适。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每次想起或是被问及这个问题时,他都会感到一种难以解释的窒闷,就好像三伏天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铁皮屋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逃离,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努德内呼出一口气,回答,“不知道。”
如果他再诚实一点的话,或许会告诉盖里克,他从未考虑过成家,他就是因为迟迟下不了决心走结婚这条路,才被对他失去了耐心的神学院发配到这里。他有时会怀疑这是一个温和的阴谋,用来迫使他选择另一种更符合旁人期待的人生。
“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象过吗?”盖里克不太相信,“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会娶最美丽的女孩,和她生一大堆松鼠般可爱的孩子,你们一家人走出去的时候,就像牧羊人赶着一群羊羔,热闹得不得了。”
努德内被他逗得笑起来,笑声驱散了心里的不快,“这是你的愿望吧,盖里克?”
被反问砸中的人挠挠头,不置可否,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对教堂里那个男孩很好,我想你一定非常喜欢孩子。”
“我是神的仆人,我应该爱所有人。何况小麻雀是那样聪明,又乖巧,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努德内想起小麻雀圆溜溜的眼睛。春末夏初的时候,努德内和盖里克带他到森林里来过几次,男孩已经能认得大部分常见的树木和植物,也不再把上尉看成是吃小孩的妖怪。“但这不代表我喜欢小孩,更不代表我想要一大堆小孩。”
“我还以为……”盖里克的声音停在这里,没有再继续。
时间在树影的摇曳中过得飞快,努德内不知不觉睡着,身体陷入一片坚实而温暖的地方,就像躺在洒满阳光的海滨沙滩。
最后他是被盖里克推醒的。夕阳的金红在军官的眼睛里投射出一片热烈的颜色。
“叫醒你也许是个错误,”盖里克说,“但我猜你一定不想错过这个。”
努德内发现自己躺在盖里克的大腿上,连忙起身想要道歉。离开了树冠的遮蔽,万丈霞光顿时声势浩大地将他淹没,像一片泛着金光的海水从天而降,柔和而美丽的浪花带走他的声音和语言。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落日,云层堆叠翻卷,被下落的残日染成浆果般的紫红色,从天边满满地铺到头顶,延续到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就像一片倒悬在苍穹之上的深海,《荷马史诗》里描述的那种,葡萄酒一样的海。
耳边传来盖里克哼起的歌谣,声音很近很近,夹杂着傍晚的风穿过森林的呢喃。尽管走调得厉害,努德内还是听出来了,那是一首关于爱情和幸福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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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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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反常地下起了暴雨。从晚祷的时候开始,狂风大作,摇撼着树冠,无数的雨丝从天而降,努德内对这天的印象还在停留在傍晚时绚烂的晚霞,直到倾盆雨落,才发现乌云不知何时悄悄布满了天空。
小麻雀从后院跑进来,手里提着一只青蛙,站在屋檐下想了想,又把它扔回了外面。深绿色的点在密集的灰色线条里艰难跳跃,没过多久就看不见了,也许是寻找到了藏身之处。闪电猝然劈过天空,雷声如擂鼓般响亮,男孩躲到室内,脚印随着他的奔跑,穿过圣堂的走廊。努德内叹了口气,取来抹布擦拭地板上的泥水。男孩听到他的声音,又跑回来,扎进他的怀里。
努德内揉了揉他的头,“去睡觉吧,孩子。”
“我害怕,”孩童的声音轻轻的,随着幼小的身体一起颤抖,“我害怕的时候就会睡不着,你能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吗?”
又是一道闪电。男孩瑟缩了一下。努德内只好点头,将男孩抱起来,送回房间,给他讲了一个雷公与电母的外国故事,希望这个美丽的神话能减轻男孩对这两种自然现象的恐惧。
男孩在努德内讲到彩虹女儿将裙摆垂向大地的时候睡着了,小脑袋歪朝一边,面庞恬静安详。
暴雨来得及去得快,已经停歇了,窗外清风习习,不再有雷鸣电闪打搅男孩的美梦。
努德内返回圣堂,检查门窗是否都关好。四周除了军营外再无人烟,不用担心遭遇盗窃,或是有歹徒靠近,门和锁的防范对象是森林里跑出来的野兽。努德内遇到过一次这样的意外,那次的肇事者是只成年的公鹿,误打误撞闯进了教堂的大厅,在柱子之间横冲直撞,把圣像屏风和圣水泉踢翻,还吃掉了仪式上使用的罗勒。努德内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把它弄出去,最后还是路过的士兵帮忙,将那只迷路的生物赶回森林,神圣的殿堂内才重回宁静。是鹿还好。努德内事后心有余悸地想,如果是狼,熊,或者老虎,那首先遭殃的就是小孩和老人。
确认过一切安全之后。努德内回到自己的房间,终于可以入睡。傍晚时浸润天空的美酒漫进他的梦里,他睡得格外酣沉,格外香甜,就好像仍在森林之中,山丘之上,在那边柔软温暖的玫瑰色的氛围里。
然而还没到天亮,他就被吵醒了。先是一阵细碎的窸窣爬进他的梦境,像无数多足的虫子穿过草丛,而后这声音逐渐清晰,变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嘈杂喧哗,人声夹杂着犬吠。努德内睁开眼睛的时候,墙上挂钟的指针显示五点一刻,摇晃的白色光束透过窗帘,照射在卧室的墙壁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无声的闪电。
努德内用手指拨开窗帘的缝隙,十几身绿色的军装在教堂外的空地集结,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支明晃晃的手电,看起来正要往森林里去。两只军犬跟在队伍里,德国牧羊犬中的东德品种,黑色的背部平直有力,身姿比它们的西德表亲更加挺拔。顺着其中一只脖颈上的牵引绳,努德内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那人和同伴一样戴着军帽,努德内还是认清了他颈后露出来的白金色,除了盖里克之外他想不到还有谁拥有这样特别的发色。
多管闲事是不明智的。从神学院时代开始,努德内就将“远离人群”的古训贯彻得很好,这让他躲过了许多麻烦。但责任并不是麻烦的一种。作为教堂里唯一的年轻神职者,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弄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努德内翻身下床,以最快速度套上外袍,一边戴帽子一边穿过走廊,走向教堂的侧门。夏夜并不寒冷,微凉的风仍使他打了个寒颤,残存的困倦顿时被驱散。他朝着士兵们走去。军犬首先发现了他,警惕地朝他吠叫了几声。
那个人真的是盖里克。军官转过身来,看到努德内,惊讶地问他,“你怎么起这么早?”
努德内朝他微笑,“发生了什么?”
“有个士兵失踪了。”盖里克提了提绳子,命令军犬坐下,“是野兔,你们见过的。”
“野兔?”努德内的脑海里浮现起那张鲜活而有特点的脸,俱乐部的初遇后,他就没有机会再和那位游戏高手交流,似乎比起教堂和居住在遥远天上的上帝,那位年轻人在虚拟世界寻求到的慰藉更多,这还是盖里克某次无意间告诉他的,“他到森林里去了吗?”
“其他地方都找过了。”盖里克回答,摸了摸军犬的脑袋,因为警惕的缘故,德牧标志性的大耳朵一直保持着略微收缩的状态,“只剩下森林。”
努德内敏锐地察觉到军官的话语里省略了某些关键的要素,但那不是他应当问的,“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没什么,”盖里克看了眼教堂,“你回去继续睡觉吧。”
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位军官却说,“也许用得上,他是位神父。”
“你也知道他是神父而不是军人,”盖里克反驳,“头天夜里刚下过雨的森林,你觉得他能跟上我们的步伐吗?”
“我可以。”努德内出声,“难道你忘了吗?除了神父之外,我还是个好猎人,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盖里克不赞同地摇头,见努德内十分坚持,无可奈何地告诫,“那你可一定要跟紧我们。夜晚的森林很危险,如果让一名神父发生意外,我们所有人都会遭天谴的。”
努德内点头,走在盖里克身边。军犬不放心地望着他,但或许是察觉到军官与他关系密切,最终解除了警戒。努德内忽然想起自己没有带十字架出来,但此时提出回去取,就好像确定了将会使用到它一样。斯拉夫民族讨厌凶兆和不吉利的举动。努德内默默在心里祈祷,但愿不需要用到十字架。
雨已经停了一整夜,泥土仍是湿润的,地表的植物茂盛,如同一块天然的地毯,隔绝了水分,走在上面并不算滑。夜晚的森林充满了各种细碎的声响,如同树木和草类的精灵在窃窃私语。若是在平时,那都是努德内极为喜欢的,但他此时无暇欣赏叶涛与夜鸟的鸣叫,只沉默地跟在队伍后面。盖里克抓着他的手腕,像是生怕把他弄丢了一样,努德内觉得这样有些过了,但始终没有把军官的手甩开。
军犬引导的路径几乎是直线,沿途一点犹豫都没有,可以推断失踪者留下的气味非常浓烈,而且很特别,即使昨夜刚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浓烈的味道,对嗅觉灵敏的狗来说痕迹依然非常清晰,就像是一道无形的线。
天光在他们的头顶上逐渐亮起,深蓝的夜空淡去颜色,变成一种透明的浅灰蓝。晨雾开始出现,萦绕着他们,早醒的鸟儿在枝头鸣叫,有人烦躁地骂了几句,夹杂在对同伴的呼唤里,显得滑稽而诡异。士兵们对大半夜踩着泥水到森林找人的苦差事颇为不满,但从他们认命的表情来看,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努德内的袍脚全湿透了,泥水将布料的边沿变得粗糙,一路摩擦着他的皮肤,带来隐约的刺痛,但他并没有因此放慢步伐。前方的视野已经明亮到没有手电的光束也能看清,军犬忽然急促地吠叫了起来,先是一只,然后是两只一起,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前方的溪流。
一个人面朝下躺在水里,红色的血液在他身侧散开,如一道深色的雾气弥漫。他的上半身是赤裸的,背部好几道抓痕,最深的可以看见骨骼。
走在最前方的军官打了个手势,两名士兵走过去,弯腰,将躺在地上的青年翻过来。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盖里克将努德内扳朝自己,想避免他看见那可怕的画面,但努德内坚决地转身回去。透过前方站立的士兵之间的缝隙,他看见青年的前额上有个血红的窟窿,露出被血染红的脑部组织,一只眼睛不翼而飞,另一只半睁着,虚虚地望向前来找他的战友。
努德内走过去,仪态庄重地放低身体,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中含着一种浓郁的植物被焚烧过的苦涩味道,比烟草呛鼻得多,军犬就是循着这种味道找过来的,之后他会知道那是大麻,军营的指挥官还因此拜托教堂在每周例行的讲道中着重强调毒品的危害。但此时此刻,望着残缺的曾经对他笑过的脸,努德内所做的只是握着青年冰冷僵硬的手,轻轻地为他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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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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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努德内第一次为死去的军人主持告别仪式,他穿上了平时很少穿的全套礼服,繁复的蕾丝边在箱子里压得太久,起了褶皱,不得不洒上些水再熨平。“小麻雀”跟在他身后,那孩子今天充当了教堂仆童,替他端着盛放橄榄油和发酵饼的龛盒,亦步亦趋。
躺在棺材里的青年双目紧闭,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去,额头破损的地方覆盖着绷带,崭新的军装衬得他高挑的身材更加英气逼人,他睡得很沉,比他在军营里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安详,嘴角轻轻勾起的弧线表明了他如今终于得到解脱。考虑到他曾经为国家立过功,他的父母在收到骨灰盒的同时也会收到一笔抚恤金,以及标注死因是“意外”的官方信函。更具体的就是机密了,即使家属想要追查,也只能去骚扰国防部的官员,没机会靠近戒备森严的核弹基地,所以青年的父母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那个夏日的暴雨雷鸣之夜,他们心爱的儿子是如何陷入疯狂并走向死亡。这对两位老人来说也许是好事,在和平年代的军营里,捐躯的方式并不总是那么体面。
盖里克坐在最前排,红褐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宽阔的身形安放在长椅上,灵魂却仿佛飘到了其他地方,也许是想要将心爱的部下一直送往天堂的门口。
你已经尽力了。努德内经过他,短暂地目光交汇。盖里克的眼神茫然而空白,嘴唇机械地动了动,又重新低下头,盯着军靴中间的某个点。
仪式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该诵的经文,该行的流程,努德内已经在过去的八年里反复演练,就像是系统里预先设置好的程序,只要开个头,就能有条不紊地进行到底。只是他从未与过去送别的那些死者看过电影,他们也没有教过他玩《侠盗飞车》。
告别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只是个表示重视的流程,比起作为象征存在的宗教礼节,军方宣读的寥寥几句话才是重点。直升机喧闹的螺旋桨声将肃穆的安魂曲切割成小段,就像是一只等待得不耐烦的豆娘,不时地抖抖翅膀表示想要离开。驾驶员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死者的遗体将乘直升机去往最近的城市,火化后运到机场,最后抵达家乡。他的家人会为他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然后把他生前获得的军功章挂在墙壁上,他将在儿时玩耍的田野边长眠,他又可以整夜在星空下看田鼠打洞了。
礼毕,默哀结束。努德内回到十字架下,看着士兵们将棺木抬起来。盖里克是走在最前面的,他将棺椁的盖子合上,覆以三色国旗,边缘压在缝隙里,平时粗心大意的上尉做这件事时格外地小心仔细,像是生怕惊扰到沉睡其中的人。
“你还好吗,孩子?”老神父从幕后走出来,站在努德内旁边。
“我很好,”士兵与军官正结队朝外面走去,尾随着覆盖国旗的棺木,军乐声在操场上响起,教堂里的圣歌适时地停止,努德内又补充,“只是累了。”
“撒谎不是好习惯,尤其是作为神职者,”老神父的目光里并没有责备,而是充满了理解与关爱,“我在教堂里听了一辈子告解,即使隔着忏悔室的木墙板,我也能分辨出伪装成疲惫的痛苦。”
努德内垂下头,似乎是摇了摇,又抬起来,“年轻的生命消逝了,我为他感到哀伤,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心怀悲悯是神职者必备的素养,”老神父望着徐徐起飞的直升机,他的话几乎被螺旋桨的声音淹没,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它爬升,才又继续,“前提是你不被它压垮。”
努德内想再次强调自己很好,但直升机的阴影刚好在这个时候掠过盖里克苍白的面庞,一种无法名状的心悸攫住了他的喉咙,使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今日发生的,后必再有,今日所做的,后必再行。”老神父显然留意到了努德内的目光,也抬眼望向操场列队的士兵与军官,“你所见的军营根植于不见阳光的地底,生活在其中的人都离地狱太近了,癫狂与毁灭就像循腐木而生的霉菌,时刻等待着机会腐蚀他们的灵魂、考验我们的信仰。如果你觉得自己无法处理这种情绪,不妨诚实地向我倾诉,我会想办法安排你离开。”
“我可以离开吗?”努德内略微惊讶地转过脸。
“当然,”老神父表情严肃,足以令人相信他此生从未诓骗过任何人,“只要我写一份报告,说明你的心理状态不够稳定,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他们就会同意你提前返回神学院,并且还会请医生对你进行评估,并根据结果为你安排一段时间的疗养,你或许会在苏兹达尔的修道院里住上两三个月,我听说那里的饭食很不错,你也正好有机会思考,教堂和修院哪个更适合你。”
努德内抿了抿唇,他并不擅长揣测别人话语里的真意,“您是在建议我接受?”
“请别误会,孩子,”老神父摆摆手,走向方才接近满座而现在空无一人的祈祷长椅,示意努德内到他身边坐下,“我并不是对你有意见,更不是想要赶你走,或者教唆你当逃兵。我只是告诉你,有这样一个选择,具体要怎么决定,完全取决于你。”
努德内沉默了几分钟,他不确定这是一个真诚的建议,还是考验他信仰是否坚定的试探。
“没有谁天生就是圣人,”老神父语调温和,“摩西也不是生下来就领受使命,大卫年少时打败了歌利亚,但那是在神预先宣告了他会胜利之后。我绝不怀疑你的信仰与热忱,努德内,你只是太年轻,没有经历过足够的试炼,也许还不到可以承受如此重大的使命的时候。接受自己的局限并不是懦弱,而是智慧和勇气。”
“所有人都有这样的选择吗?”努德内问。
“我向来一视同仁。”老神父回答,“俄罗斯的国境如此辽阔,上帝自会将他的仆人指引向最合适的地方,就像为百合花选择肥沃的土壤,不在这里,那就是别处。”
“我想这就是所有人都留不久的原因。”努德内挤出一个微笑,以掩饰心里弹射出来的嘲讽。他的前辈们口称信望与大爱,却并不比他这个充数者更乐于奉献,“那么您呢?容我斗胆发问,您又是为了什么留在这里?”
老神父沉默了几秒,看着神龛上晃动的蜡烛火焰,像是在努力从脑海里搜寻回忆的碎片,好拼凑出一个遥远得快要被遗忘的故事,“我出生在斯大林时代的最后几年,修习神学时正赶上赫鲁晓夫执政,我的信仰被他们判为企图颠覆祖国的大罪,我因此在监狱里待过一段时间。后来等到勃列日涅夫上台,他们又开始觉得宗教没那么罪无可恕,于是把我和我的同道者们都放了出来,还让我们重新回到教堂,按照他们希望的那样传经布道,以显示苏维埃国家的宗教信仰自由。”
努德内在神学院的历史课上学到过“1975年决定”和“1977年宪法”。在把持国家政权的人眼里,宗教不过是可以随意拿来使用的工具,想要革命时就是封建统治的残余,必须不遗余力清除,生怕油彩涂抹出的圣像会危害伟大的祖国,想要维持稳定时就是人类文明的遗产,应当好水沃土地扶植,以免祖国的好儿女因不向往相信天堂而拒绝为国捐躯。
“你一定以为我向权力妥协了,甘愿被世俗的统治者利用,是不是?”老神父观察着努德内的表情,“没关系的,孩子,我自己也曾这么怀疑——与统治权力寻求共存的教会是否仍可称为上帝的国?在世俗枷锁里诵经的神职人员是否某种意义上背弃了父神?”
“那您的答案是?”努德内问。
“我没有答案。”老神父摊开手,“但我相信,仁慈的上帝一定不会看着亚当与夏娃的后代受苦而不得解脱。所以当我知道他们在西伯利亚的军事基地边修建了教堂时,我便主动申请来这里服务守着核弹头度日的士兵与军官们,这是我认为自己能为这个世界做的,绝对不会错误的事情。”
“您指的是,”努德内犹豫了片刻,“让他们相信天堂?”
“你来这里已经一年多了,”老神父说,“你应该了解那些士兵。他们想要离开这里,就跟笼中受困的鸟渴望自由一样迫切。可是他们谁都走不掉,役期就像是刑期,除非重病,发疯,或是死了,否则别想离开这里。”老人朝军营的方向叹了口气,“既然他们无法离开,那就尽量让他们在这里生活得快乐一点吧。”
“我明白了。”努德内微笑。当治疗肉体的药无法解除痛苦,就只能依赖于精神鸦片来麻醉神经了。
“那么你的决定呢?”老神父问,“要离开的话最好赶在冬天降临之前。”
“我想我还是留下比较好。”努德内的手指下意识蜷起,握紧长袍的袖口。
“为什么,孩子?”老神父看起来并不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
努德内抬头,望向云层里探出光芒的太阳,“这里的森林很美,时刻提醒我天堂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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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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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来的时候,努德内收到了来自导师的电子邮件。信上的措辞非常温和谦逊,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命令或是必须服从的要求,所有的直陈式都好像礼袍上的缎带一样顺滑,仅有的一点催促之意也像是被剪去了尖刺的荆棘般委婉含蓄。但努德内知道,这就是最后通牒了。他们特意选择在这时候寄来这封邮件,是希望即将降临西伯利亚的严酷冬天能把他吓回去。
努德内并不畏惧冬天,他在早年的人生里经历过远比冰雪还要寒冷的事物,早已对砭肌刺骨的感觉与心寒齿冷的颤栗免疫。
但他不能永远逃避选择。
还在神学院的时候,他和同学们会定期告解,为自己的过错忏悔,或是倾诉寻道路上的迷茫和苦闷,教堂里的神父们遇到无法消化的痛苦和难以处理的困难,也会向更高阶的神职人员寻求帮助。在这远离尘嚣的小教堂里,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老神父。那位老人善良慈爱,经历过好的时代,也经历过坏的时代,既熟悉神父承担的责任,也了解修士所需面对的日常,对标记成黑与白的两种道路和它们通向的未来都有非常深刻的认识,而且他喜欢努德内,绝对不会拒绝指点迷津。然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努德内并不是因为看不清脚下的路和远方的景象才逡巡不前,与此相反地,他正是看得太清楚,太透彻,从眼前一直看到许多年以后,所有的沟壑和崎岖都尽收眼底,才没办法闭着眼睛将自己的人生抛掷向任何一边。
谈谈……他们总是说要谈谈。可是谈谈就能使他接受婚姻和随之而来的家庭,或是甘愿成为然贝尔家族实现野心的一枚小棋子吗?
努德内在心里叹了口气,退出邮件,将屏幕上所有的窗口关闭,随后是系统和电源。合上屏幕时,他看了眼窗外,树叶已经开始变黄,夏日的暑气一天天式微,令人胆寒的凛冬还有几个月才会降临,如今森林正是最好的季节,花楸树上结满了红色的果实,远远看去就像一片赤色的云彩。不管怎么决定,他都不太可能在这里度过第二个秋天,没有理由将难得的休息日浪费在踟蹰和嗟叹。
下楼的时候,努德内看见小麻雀坐在楼梯边上,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导弹模型,正模拟它飞翔的样子,嘴里发着“呼呼——”的声音。
“你从哪得到它的?”努德内好奇。
“盖里克刚刚给我的,”男孩回答,将那枚涂成绿色的小导弹递到努德内手里,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盖里克?刚刚?”努德内端详着那枚导弹。盖里克前天才来找过他,他们去了森林,在溪流边野餐,有小鹿过来饮水,黑眼睛警惕地张望,盖里克想用沙拉里的甘蓝叶子喂它,可刚一站起来,那只美丽的生物就跑掉了。盖里克讪讪地坐回原处,夕阳很快落下来,灿烂温暖的光芒铺满他们全身。他们一直坐到夜幕初临才离去。那天是盖里克的休息日,按照排班表,他现在应该在地下执勤,不可能出现在地面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没有,”男孩奶声奶气地否认,“就是盖里克,白色头发的大力士。他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我见他在教堂外面转圈,已经好一会儿了。也许你可以帮他问问上帝,那东西到底丢在哪儿了。”
努德内将模型还给男孩,替他抚平头顶翘起的发卷,“那我就过去看看。”
教堂外的空地上果然有盖里克的身影。上尉微微低着头,在树荫下踱步,比起寻找更像是在思索,四周的泥土遍布凌乱的脚印,就像来回碾压的车辙,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徘徊了好一阵子。
“盖里克?”努德内走向前,“你怎么没在下面执勤?指挥官给你放了假吗?”
被呼唤的人身体一晃,随即是一个下意识的微笑。盖里克的视线越过努德内的肩头,猎枪的金属管在他好友的身侧反射着阳光,“你这是……要去森林?”
“是的,”努德内回答。在盖里克嘴角过于刻意的弧线里,有某种明晃晃的东西被欲盖弥彰地隐藏,就像一只躲进草丛的小猎犬,整个身体都藏得严严实实,白色的尾巴尖却摇来晃去。大部分时候,盖里克都会主动把心里的小狗唤出来,塞进努德内的怀里,请他看看它的模样或是评估一下麻烦程度。偶尔盖里克不太想这么做的时候,努德内也绝对不会询问,从初春到秋天来临,半年多的相处足够他们养成这样的默契。“我正打算去散散心。”
“眼下正是棕熊贴秋膘的季节,狼和老虎也要开始储备过冬的脂肪。”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盖里克说话的语调却特别担忧,远胜过平常,“如果不小心撞上猛兽,会很危险。”
“是的,所以我从不忘记带枪。”努德内抚摸着枪身,白桦木坚硬温润的质地按摩着他的掌心,和口袋里的金属子弹一起组成沉甸甸的安全感。美丽的风景里总是潜伏着危险,就像这个世界本身一样,行走其中的人必须时刻做好战斗的准备。这是努德内从某位不幸葬身在劳改营的殉教者留下的狱中手记里读到的箴言。“你呢?有什么事吗?”
“没有。”盖里克摘下军帽,擦了擦额头的汗,重新戴上,“我跟你一起去吧。让我来保护你。”
努德内露出微笑,做了个友善的欢迎手势,他对盖里克的提议毫不意外。
这次他们走的是一条平时很少走的路,通往一个不算太高的山岗,但是视野很好,可以看见一条浅浅的小溪流过原野。他们坐在空地上休息,盖里克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有团金红色的东西从旁边的草丛一闪而过,是只漂亮的狐狸,尾巴蓬松得像是一朵云,跑起来时如同一道金色的霞光。
努德内背靠一棵树,注视着那抹火苗般的亮色远去,宽大的衣袖垂下手臂,遮住他手掌的大部分,只露出手指的尖端。一朵白花开在旁边,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两片花瓣已经凋落,留下狭长的缺口。
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叹息,盖里克的脸在视野的边角露出一丝惆怅,嘴唇张开了又合上,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太不确定该不该讲。即使在有些变焦的余光里,那双棕色眼睛释放出来的哀伤的闪光也明显得令人难以忽视。
“怎么了,盖里克?”努德内转头问。
“我是在担心,”盖里克说,“你这么喜欢森林,森林却又这么危险,如果身边没有人保护,我真的很不放心你独自到森林里来。”
“你是在建议我以后不要独自走进森林?”
“我倒是这么希望。”盖里克叹道,“我多想永远陪着你,保护你,不让任何野兽,或者人,伤害你。但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他们派遣我去另一个基地。我走之后谁来保护你呢?”
比起独自探访森林的安全问题,努德内更关心另一件事,“你要走了?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盖里克回答,“本不应该告诉你的。但我想……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到时候你也会知道。”
“对你来说这是好事吗?”
“也许吧,”盖里克叹了口气,望向狐狸消失的方向,那只毛茸茸的小精灵已经隐身在灌木丛里,只剩溪水安静地流淌,“我会成为新基地的副指挥官,军衔也跟着升了一级。大家都来恭喜我,可是……”
“可是你看起来不怎么开心?”
盖里克耸耸肩,看着努德内,“跟朋友分别的时候不都是这样吗?难道我该表现得很高兴?”
“为什么不呢?”努德内微笑,“你晋升了,还被委以重任,前途无限光明,你当然应该高兴。我也为你高兴。除非你认为,我们必须时常见面才能做朋友,一旦不在身边就会淡忘。”
“不,不会的,”盖里克连忙否认,手掌搭上努德内的肩,“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我会一辈子记得你。”
“这不就对了吗?”笑容在努德内的脸上更多地融化,亚麻色的睫毛在秋天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浓浓的金色,使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充满誓言般的诚意,“我会每天为你祈祷平安与健康,还有喜乐与幸福。而你在有空的时候,也偶尔给我发几条信息,告诉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已经是信息时代了,我们不会因为距离就遗失彼此的。”
盖里克点点头,挠了挠后脑,目光落在努德内的衣袖,“可以送给我一样东西当作纪念吗?”
努德内抬起手臂,有些不解地抖了抖袖口,“你想要什么?”
“你的祈祷绳,”盖里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以把你的祈祷绳送给我吗?”
“祈祷绳?”努德内稍微侧了侧身,从长袍口袋里取出那条打结的长绳。相对努德内手腕的周长,它的尺寸有些不太合适,刚好处在少绕一圈会松,多绕一圈又套不进的尴尬区间,因此努德内很少将它缠在手腕上,除非是祈祷进行到一半被人打断,或是某个冒失的军官在他与神沟通时突然走进礼拜堂——这种事发生过两三次,想来盖里克应是见到他将祈祷绳临时挂在手腕的样子,因此误以为那条神圣的绳结平时也一直缠绕在那里。“这条已经很旧了。而且……”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日夜浸润着他掌心的汗水,闻起来有一种经过发酵的难堪咸味,就像穿了很多年也没清洗过的旧毛衣,“我的房间里有件新的,牛皮制成的,比这个更结实,我把那个送给你吧。”
“不。”盖里克摇头,“我就要这一条。我见过你用它祈祷。你一定也用它为我祈祷过。”
“是的,我用它为你祈祷过。”数不清的次数,从夏季那场带来葬礼的雷雨后,几乎是每天。努德内将绳子绕成几圈,末端插进中间,做成一个不会轻易散开的环,递给盖里克。“愿它带给你幸运。”
“谢谢,我想它会的。”盖里克伸出双手,将祈祷绳连同努德内的手掌一起覆住,“我会将它好好珍藏,就像爱护我的眼睛一样。”说着,他低头吻了下努德内的手指。
这个无意识的举动令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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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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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盖里克猛地松手,身体像触电似地弹起来。祈祷绳从两人的指缝间滑落,掉在草地上。他弯腰捡起来,紧紧握在手里,就像拽着一根救生的绳索,嘴里喃喃地说着羞愧和忏悔的话,“该死,我真该死……你可是位神父啊。我怎么能做这种事?”
“没什么,盖里克。”努德内试图安抚,可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因为他的身体在发抖,控制不住地发抖,抖得厉害,好像得了重病,或是感到极度的寒冷。
也可以解读为害怕。盖里克显然就是这么认为的,他的眼睛充满了痛苦与懊悔,还有一种彻底而深重的绝望,就好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望着自己失手打碎的昂贵瓷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盖里克喃喃地重复着,仿佛除此之外的所有词汇都从大脑里消失了一样。
努德内想要说点什么,但他组织不起语言。手指尖被吻过的地方灼热得就像是燃起了火苗,灼痛的感觉沿着不知何时埋在神经里的引线蔓延到他的全身,从颅腔到脚趾,又折回胸膛的最里面。
意识裂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两种同样强烈的力量往截然相反的方向撕扯着他的灵魂。一边是他长久以来所熟悉的,十字架与圣徒,《圣咏集》与《训道篇》,洁净与自律,黑神品与白神品,通往天国的光明之路,沿途清晰的风景,一望到底的人生。另一边是努德内从未思考过的东西,它的形状模糊不清,不具有姓名,却又庞然可辨认,好像一尊蛰伏已久的古神,终于找寻到趁虚而入的机会。努德内隐约感觉到,正是它伸出的触须绊住了他的脚步,使他无法向着前方的岔路口前进。而此时此刻,那种力量前所未有地膨胀,不只阻拦他的前进,还迫使他转身,朝向远离神圣使命的另一面。
在层层迷雾的笼罩中,努德内依稀辨认出一条河的轮廓,水面上结着冰,好像一条泛着白光的路。努德内想要看清这条路通向何方,但越是努力眺望,头脑里的晕眩就越剧烈。伴随着虚脱般的无力,白色的光点开始在他的视野里闪现,熄灭时留下模糊的黑色碎点。被削弱的知觉使他感到身体变轻了,像是漂浮在虚无的空间,背靠着的树和身下的大地都不知所踪,就连四肢和身体的存在都感觉不到。残缺的白色花朵忽然在他的视野里放大,叶片锋利的边缘剐蹭着他的脸,泥土的苦味使他咳嗽了几声,随后是痛苦的干呕。
“努德内……你没事吧,努德内?”
盖里克的声音几乎是瞬间抵达了他的耳畔,带着难以形容的焦急与担心。直到被军官小心地扶起来,努德内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滑倒在了地上。
“你的脸色苍白得就像是……”盖里克的瞳仁缩了缩,眉毛焦虑地拧紧,“我得带你去看医生,就现在。”
“不,别动我。”努德内挣扎着抬手,制止了盖里克想要把他抱起来的尝试。仅凭皮肤传来的感觉,已足够他判断自己看起来有多糟糕,不断浸出的冷汗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后背,每一阵吹过的山风都使他的额头发凉。但眼下折磨着他的病症不是医生可以治愈的。
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努德内想起了摩西,将浩瀚的红海一分为二,带领上帝的子民走向应许之地的摩西。他是多么伟大,多么坚强,当得知自己不是埃及人而是希伯来人时,这位彰显过诸多神迹的先知是否也曾迷茫,也曾痛苦?他是如何接受自己的出身,和流淌在血液里的真实,如何与塑造了他的一切决断,又是如何义无反顾走上命定的那条路。他犹豫过吗?退缩过吗?在经书未曾记录的部分,他是否曾为降临在埃及的灾祸痛苦,甚至流泪,毕竟那片土地的丰饶哺育了他血肉的一部分。就好像神学院始终是努德内的母校,不管他起初有多么抗拒,不可辩驳的事实是,他在谢尔盖耶夫镇寻找到了比他在家里所获得的更多的归属感。导师们真心爱他,校长也对他寄予厚望,尽管和同学们的交流不多,但还是能遇到到一两个聊得来的伙伴。考虑到当前社会居高不下的失业率,神学院为他铺就的终生侍奉之路至少确保了直到老年都衣食无忧,还有随之而来的社会地位与威望,甚至一个体面的葬礼与幽静有格调的墓地。但就像埃及王子的权威与荣华没能使摩西留下,神学院时代在努德内身体里留下的刻印虽深,但也不足以扭转他的真实秉性。
盖里克吻他的时候,努德内的确是因为害怕而发抖,可使他感到害怕的,却不是盖里克的企图,或是接下来有可能发生什么,而是源自他内心的一种久被忽视的渴望。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心因这个吻而喜悦,发出蝴蝶振翅的声音。尽管在圣袍与十字架的衬托下,这既罪恶又亵渎,更别提盖里克的嘴唇贴上时他们还握着那根见证了他学院时代的祈祷绳——这是多么大的罪过啊!但他就是想要。一个吻,一个来自男人的吻。
努德内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对盖里克挤出虚弱的微笑,摸索着握住因避免冒犯而刻意保持着距离的手,祈祷绳几乎被盖里克的汗水湿透,粗羊毛制成的结按摩着他手心的皮肤,就像握着一把被太阳烤热的碎石子,温暖舒适,饱满而充实。迷雾因此散去了些许,露出那条新显现出存在的河流近端的模样,薄薄的冰层覆盖在上面,玻璃般透明的坚硬表层下有水草曼妙地伸展,各式各样的鱼群在其间穿梭,漂亮的鹅卵石点缀着底部的淤泥,幽深的缝隙里有什么隐隐发光,像是水晶或是隐藏的钻石。更远的地方依然混沌一片,模糊不清,也许潜藏着危险的陷阱,骤然碎裂的冰洞或是直通深渊的漩涡,需要走得很近才能辨认,也许行不了多远就会沉底。身后不远处是更平坦也更安全的岔道,不管走哪条路都轻轻松松,但努德内已经决定对自己诚实。他既然转身,就不打算回头。
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希望这个吻发生得更早些,在夏天,最好是春天,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去认识盖里克,这样他就可以判断,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他究竟是应该当它没有发生过,还是认真地考虑该如何让它隐蔽而安全地继续下去?然而在即将分离的最后一点时间里,考虑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们所能拥有的只是今日的现在,如沙漏里的沙子般快速流逝的现在。
“……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流氓。”盖里克的叹息里夹杂着些许自暴自弃,沉重的负罪感压在他的舌头上,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苦涩的哽咽,“我本来只想向你道别,可是又有些不甘心……于是便没能忍住。还好明早我就离开了,去一个不知道在哪的地狱,你不会再看见我,永远都不会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努德内支起身体,手掌撑在盖里克的大腿上,军装被他的身体压过的地方满是褶皱,汗水所致的湿润使折痕格外明显,“……我会感到非常遗憾。”
盖里克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努德内的身体紧贴着他的擦过,长时间受压迫所致的酸麻在承重的胳膊与靠内侧的大腿流窜,但很快他就感觉不到这些了,因为努德内吻了他,冰凉的唇擦过他的嘴角,柔软的感觉一碰即离,残留的触觉好像一片可口的果冻,挂在他微张的嘴角边缘。盖里克难以置信地抬手碰了碰,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像是要确定方才发生的不是幻觉。
努德内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低下头,面色不再苍白,反而有种淡淡的红润,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着外袍,呼吸的节奏微微颤抖。
盖里克吞咽了一下,朝努德内伸出手,非常缓慢,似乎在给对方机会躲开。但直到他的手碰上对面的额头,努德内都没有后退。盖里克试探地将手指覆上努德内偏硬的棕色头发,还有年轻却带着伤痕的脸颊,拇指沿着浅浅的凹陷描摹,像是要把它们抚平一样。
被盖里克拉进怀里时,努德内闭上了眼睛,手掌贴在紧靠的胸膛。他听见耳边的呼吸逐渐加重,就像一阵比一阵猛烈的海潮,喷涌而来的热浪撞上他的皮肤,播种出无数布满细小的颗粒。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盖里克忽然放开努德内,倏地站起来,拔出腰间的枪,朝天空开了好几下,直到把所有的子弹打空。受惊的群鸟自林间飞起,盘旋而过的阴影掠过努德内随之睁开的眼睛,纷繁的振翅声直上云霄。
盖里克放下手臂,把枪插回原处,整了整前襟和衣摆,捡起掉落地面的帽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端端正正地戴上,随后走向努德内,将他拉起来,拂去长袍上的泥土与草叶,十字架的位置调整到中间,帽子安放在头顶,神情肃穆得就仿佛在打扮主显圣容节上使用的圣像。
“我们该回去了。”他对努德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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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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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天,努德内告别老神父和教堂里的小男孩,离开核弹基地,回到谢尔盖耶夫,向神学院递交了毕业申请。在与导师的最后一次谈话中,他委婉地表达了今后不想从事神职工作的想法,并且申明,这就是他的最终决定。所有的老师都为此感到惋惜,就连校长也来找他谈话,询问他是否在接受神明考验的过程中遭遇了某种沉重的打击,以至于无法在这条光明而神圣的直道继续前行。
努德内不想说谎,于是始终保持沉默。与他交好的园丁则说,这是西伯利亚的极寒与精神病云集的军营所带来的后遗症。由于没有别的解释,这理由慢慢被学校接受,还写进了导师的报告里。
考虑到努德内已经修完了所有课程,并且成绩拔尖,是同期生中最好的,神学院最终把毕业证书发给了他。
离校手续办完的当天,努德内脱下长袍,换上齐腰长的深灰色衬衣,长裤与外套都是黑色的,皮鞋也是,走过校园时并不显得特别突兀,就好像他仍然属于这里一样。
家是不可能回去的,那里没有他的安身之所。为了养活自己,努德内做了一阵子家教,又在报社里找了份编辑工作。弃绝神职的事情当然没能瞒过家里,他的父亲命令他回去,要他向神学院阐述自己只是一时迷茫,如今已然思考清楚,除了上帝的怀抱外哪里都不想停留。
父亲在电话里对他的责骂,几乎穷尽了一个父亲所能对儿子说出的最恶毒的词汇。努德内平静地听完,挂掉电话,躺在床上望了会儿天花板,就一小会儿,随后翻身起来走到书桌边,继续修改明天就要交付的稿件。
他的哥哥也来找过他几次,两个哥哥都来过,对话的中心思想和父亲保持高度一致,语调和用词淋漓尽致地体现着然贝尔家的贵族教育的成果。
直到这个时候,努德内才明白,他的西伯利亚之行从一开始就是父亲设下的圈套,目的是让他提前且深刻地体验教堂神父的辛苦,从而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样选择通往教会高层的修士之路。深山老林的生活与性别结构高度失衡的军营还额外确保了努德内没有机会结识年轻女性,也就避免了他因为想要与爱人走进婚姻而选择白神品。
努德内不想知道父亲是如何贿赂了学校,或者具体收买了其中哪个穿着圣袍的道貌岸然的导师,他只觉得好笑,非常好笑,在西伯利亚度过的时光的确帮助他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却不是父亲和兄长们所希望的那条。
他甚至在心里叛逆地假设,如果父亲知道这一切处心积虑安排的结果是令他有机会发现了自己与主流价值背道而驰的性取向,那个每天把道德和贵族精神挂在嘴边的男人该如何大发雷霆?会不会亲自提起猎枪上门来亲自清理门户?
不,当然不会了,那个精明的生意人只会把别人推上案桌,绝不可能将自己搭进去。反正社会上多的是痛恨他们这种人存在的仇视团体,甚至不必特别花钱去雇佣,只需把他的信息透露给崇尚暴力和肃清的新纳粹分子,再特别强调一下他的神学院生涯,就可以坐等警察局来通知他们认领遗体了。
这样的事情每个月都在发生,频繁到分不清这一起和上一起,过程和方式总是差不太多,只有受害者的名字不一样,而名字总是不那么容易被记住的。
努德内所在的报纸就曾刊登过一篇讲述俄罗斯境内的同性恋如何不得不像间谍一样隐藏自己的文章【1】,是从英国的《卫报》翻译过来的,努德内仔细地推敲了译文的每一个字,以保证每一个含蓄而无奈的隐喻都得到最好的转译。也正是这篇文章刊登后在网络上激起的风浪,使努德内产生了离开这个国家的想法。倒不是对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有什么怨恨,而是他实在不喜欢撒谎,更不想过做贼般时刻躲藏的生活。
好在神学院的成绩单在世俗世界同样有效,凭借每门课都非常优异的成绩,努德内成功地申请到了去英国留学的机会,还有一笔丰厚的奖学金。这事情从头到尾都瞒着父亲和两个兄长,当他们意识到努德内似乎人间蒸发了一样时,他已经在伦敦以北的阴冷雨水里浸泡了两个多月。
离开前,他见过盖里克一次,他的朋友抵达新基地后又晋升了一轮,如今是少校军衔,肩章上有两条横杠和一颗金色的星星,但憨直的表情和爽朗的笑容看起来还是跟昔日没什么两样。
盖里克是利用休假时间过来拜访努德内的,他总共只能离开一个星期,除开路途上的花费,实际上只有五天,他先去探望了家人,在母亲身边陪伴两天,随后便来找努德内,两个城市相隔不远。
分别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盖里克知道努德内离开了教堂,也知道他最后成为了一名编辑,但努德内穿着圣袍的样子贯穿他记忆的始终,忽然看见披着风衣带围巾的好友站在车站门口对他招手,一下子竟差点没能认出来。
他们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游览城市,在萧瑟的河边散步,用面包屑投喂广场上的鸽子,在路边的餐厅吃饭。努德内的食量还是很小,盖里克却正相反,被军营单调的伙食经年折磨的结果是,他吃掉了足足三个人的分量,空餐盘在他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本来说好是努德内请客的,账单送来时盖里克却不好意思让他破费,执意要付款,他的力气和嗓门都很大,惹来周围的目光投向这边,努德内担心会出麻烦,只好投降地同意了。
然后他们去看了电影,此次被搬上荧幕的是卫国战争时期的故事,讲述一个普通的女孩如何成为苏联英雄。女孩的名字家喻户晓,根据她的事迹改编的作品也不止一部,但只有这一部是苏联解体后拍摄的,镜头里的颜色更加鲜艳,透过双色的镜片看去,女主人公的容貌与身姿立体而真实,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奔跑时跳动的刘海。
电影才播放了十几分钟,努德内就不得不开始与打呵欠的冲动作斗争。这部电影乏味至极,而且相当老套,为了让女孩想要保卫祖国的决心更容易被观众理解,编剧画蛇添足地给她安排了一段生硬的感情戏,将她视死如归的动机解释成了为牺牲的恋人复仇。电影院里的观众们都被这凄美的场景感动,甚至有人不停地抹眼泪,努德内却在心里偷偷摇头腹诽,如果有朝一日他需要向什么人解释历史虚无主义和意识形态解构的话,他一定会用这部拙劣的电影来举例子。
如今的人们已经不再相信无条件的奉献与不求回报的为国牺牲,比起高尚的信仰与宏大的理想浇灌出来无所畏惧,他们更愿意理解一个人为了爱情而勇敢赴死。
难怪苏联解体后军营里精神疾病高发,纪律和斗志糟糕到需要借助上帝的手来使他们凝聚。
想到教会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努德内终于没忍住发笑,脱去圣袍之后他的言行都比过去放松了许多。盖里克闻声看了他一眼,努德内只好用几声轻咳掩饰过去。盖里克毕竟是军人,而且相当勇敢,相当爱国,在他面前表现出这种质疑是失礼的。就好像盖里克其实并不真的相信上帝,但在他们的相处中也从未缺失过对宗教信仰的尊重。
电影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努德内邀请盖里克到家里过夜。盖里克犹豫了片刻,没有推辞,也没有拒绝那之后发生的事情。
余下的两天他们几乎没有出门,不是在沙发上就是在床上,盖里克出乎意料地毫无经验,努德内的心理建设也没有做得特别充分,但他们还是尽可能地让对方感受到了温暖和满足。
不得不告别时,盖里克将证件袋夹层的邮票送给了努德内,作为回报,他取走了努德内的一束头发。
“藏好些,别给人发现了。”努德内叮嘱。
“没事,”盖里克一边将发丝塞进证件袋,一边冲努德内眨眼睛,“要是有人问,我就说是我女朋友的。”
努德内将这张苏联时代的虎年邮票夹在笔记本的内页,带去了英国。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
努德内用最短的时间取得了博士学位,毫不费力地在一所大学里寻到了教职工作,几年后升任教授,在学术界的名望与日俱增。
他与盖里克的联系越来越少,在电视和网络新闻上见到“安妮”的次数却越来越多,后者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前者。“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词条时不时就会被顶上社交网络的热搜,人类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好像除此之外没什么可做了一样。
努德内关掉电脑,随着屏幕的熄灭,房间重新变得安静,上一秒还令他脊背发凉的战争消息一下子失去实感,变得好像一场虚无的幻觉。
这才是真正可怕和悲哀的事情。努德内叹息。
他想起新年的时候,曾给盖里克寄过一本邮票册,中国发行的寅年纪念邮票合集,还有两枚生肖印章,封面上烫印着四个中国字,据说是老虎会给人带来幸福的意思。
但愿这是真的。
【1】真的有这篇文章,感兴趣的可以去《卫报》网站搜索关键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