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词汇可以指代远方，努德内最喜欢使用的，是其中一个：星星。

延续自童年时代的习惯，每当努德内想要逃离世界时，他都会躲到卧室的小床上，凝视着头顶闪耀的亿万星光，幻想逃往遥远的地方。

彼时的星空就像现在这样，温柔灿烂，安详宁静。

因此当疼痛和挫败感一齐袭来时，他又眨眼间回到了童年时的那艘小船上。永恒湖的水在春天解冻，冰面慢慢裂开，随着白昼越来越长，逐渐融化成漂浮的碎片，其中最幸运的几块可以有机会见到岸边鲜花盛开。

努德内在湖边发现了这艘小船，它原本应该是捕鱼用的，船舱下方有木板分割的方格子，坏掉的渔网被丢弃在里面，螃蟹从船舷的破损处爬进来，把这隐蔽的小空间当作了豪华寓所。

小鱼在男孩的小腿踏进去时四下逃窜，湖水淹没到三分之一的地方，青苔已经爬上小船潮湿的外沿，使它看起来像是被人随意涂抹了颜料。船身的裂缝都在吃水线上方，构不成威胁，浸泡在水里的破洞有十处，最大的可以伸进小男孩的拳头。

努德内觉得它还能再次浮起来，或者更确切地说，希望。他的男爵父亲讨厌自己的孩子玩下等人的游戏，所以努德内不被允许在玩具箱里放置锤子，或是任何可以用来敲打的东西，但努德内知道去哪里可以借来木工的一整套工具，只需要帮不识字的老人念几封儿子的家书。

他花了整个春天的时间来修补这条小船，无师自通地学习如何将软木切成合适的大小，一点一点敲进船底的缝隙，舀水是整个过程中最枯燥乏味的工作，气温回暖时丰沛的雨水隔三差五与他作对，但从不被父母带去社交的小男孩有的是时间。

最终，小船勉强算是重获新生，它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但不会再有湖水从船底的孔洞漫进来，临近夏季的阳光晒干了长柄勺舀不起来的最后一点积水。

努德内爬上小船，木质的船身在水面晃了晃，他掀开木板，躺在曾经是鱼仓的地方，隔板已经全部拆掉了，底部的曲线看起来像是摇篮，也许不算特别结实，但足以承载一个瘦削的小男孩躲在里面。

那是无数个晚上的其中一个，父母和哥哥们都到皇都去了，仆人们在后院里偷懒，没有人发现然贝尔男爵的幼子悄悄离开了庄园。小船慢悠悠地离开岸边，朝着湖中央缓缓地漂去，星光柔和地覆盖下来，湖面倒映着夜空，看起来就像是在璀璨的天河里远航。

努德内躺在船舱里笑容满面，他终于有办法逃离寻不到温暖的家族庄园，告别严苛的父亲和冷漠的母亲，还有喜欢折磨他取乐的兄弟，以及人世间所有带给他痛苦的事物。

其实那首小船从未驶出过很远，固定在船尾的长绳一直牢牢拴在岸边。努德内已经在书本上看过库尔扎斯的地图，他知道永恒湖的对岸仍然是中央低地，他的父亲和兄长只需要骑着陆行鸟疾行半天就可以找到他。

在这个世界上，不幸的孩子根本无处可逃。

但这次不一样了。

努德内抬起手，他的指尖已经消融得看不见，身体正在变得轻盈透明，无数光点从他周围飘散开去，汇入视野里的茫茫黑暗，就像星星濒死前最后一次爆发出的光芒。

真美啊。

努德内慢慢地闭上眼睛，他感觉到了浪花在托着他的身体，小船里盛满了阳光，远方吹来的风带着青草和野花的味道，蝴蝶和蜜蜂带着明媚的春天回来了，橡树枝头上传来婉转的鸟鸣。

再见了，一切。

这一次，小男孩终将去往远方，他就要变成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