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ywords:苍穹骑士团 3+1

Summary:歌唱家沙里贝尔与他的管家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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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眼睛很漂亮,勒西尼亚克先生。”

这句话以极美的音色被说出来,在沙里贝尔手指与玻璃杯接触的刹那,敲打着他的耳膜,响起在液体晃动的声音刚刚抵达的终点,随着因距离的拉近而变得浓郁的酒香,钻进他的大脑里。

“作为机器人,你的话未免太多了。”沙里贝尔语气冰冷地说,“我该将你送回工厂去,重新调试下程序,让你变得安静些。”

让机器说话根本就是画蛇添足。尽管广告里声将面前的这玩意称为“次世代高智能情感模拟管家机器人”,可在沙里贝尔看来,也不过是稍微高级些的吸尘器或自动把食物送过来的电冰箱延展设备。

“我可以保持安静,”机器人回答,“我的身上装有根据客户需求自主调试的程序,您无需将我送回工厂。”但安装在大脑部分的中枢处理器需要确认的指令才能执行,“那么,勒西尼亚克先生,请问您是否希望我切换到准静音模式呢?在这种模式下,除了必要的汇报,我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是,赶紧给我闭嘴吧。沙里贝尔本想这么说,但最后出口的却是:“你说我的眼睛很美,可我是个盲人。盲人的眼睛是污浊的,是暗淡的。就连诗歌和戏剧的唱段都这么说——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出门得带着墨镜以免把路人吓进疯人院。”

机器人没有接到新的指令,所以他在先前的情景模式下继续工作,“可您看不见,又怎么知道自己的眼睛是污浊和暗淡的呢?”紧接着是几秒的沉默,像是在等待回答,又像是在确认,“您的眼睛是真的很漂亮,它们是银白色的,好像天上的月亮。”

“我从来没见过月亮,也不知道什么是银白色。” 沙里贝尔语气不悦。作为歌剧院里最受欢迎的高音歌唱家,他唱过许多歌颂月亮的咏叹,却根本不知道那耗费众多文人笔墨,又赚去无数听众眼泪的天体究竟美在哪里。

“请您稍等片刻,”说罢机器人起身朝着厨房走去,在那停留片刻后又回到沙发边,说话时的语调好似舞池边的邀请,“我可以握着您的手吗?”

“行吧。”沙里贝尔放下酒杯。机器人握着他的手,引着他的指尖慢慢移动。随后他触到一丝冰凉,在这夏日的潮湿空气里,好像热饮里忽然添加的冰块。自神经末梢传来的信号告诉他,那是金属,很光滑的金属。

“这是厨房里最锋利的那把刀,”机器人的声音凑得近了些,“它就是银白色的,您眼睛的颜色。您看不到,但是却可以摸得到。您的手指现在所感觉到的,便是银白色,冰冷、锋利、坚强的银白色,是月亮,也是刀锋。”

沙里贝尔当然知道刀是银白色,他看不见却会听,也识得盲文,他知道所有东西对应的颜色符号,只是无法确定那些字母组合代表着什么。可现在,他的手在刀面上徐徐滑动,指尖传来的光润和寒凉令他感到莫名舒畅。如果视觉与触觉的感知存在某种美学上的共通,那银白无疑是美丽的颜色。

“我的眼睛真是这样的颜色?”沙里贝尔问。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样的事情。

“是的,”机器人肯定地回答,“我的程序里没有谎言的功能,哪怕是善意的。”

“那你告诉我,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沙里贝尔自刀面上收回手,抚摸着扎紧的头发在脑后散开的发尾。兴许是无聊,他竟忽然开始觉得有趣。

“是暗橘金,”机器人回答得很快,“窗台上那盆金盏花盛开时便是这样的颜色。”话音随着步音远去,又很快回到身边,“您可以闻闻它的味道。”

沙里贝尔从没关心过那盆忘记是谁送的植物,他甚至不知道它还能开花。但眼下他认为暗橘金也是极好的颜色,就像那在鼻腔里弥漫开的芬芳,浓烈得生机勃勃的馥郁中带着些许骄傲。

“是好看的颜色吗?”他问。被他指尖拨弄着的花瓣纤长,脆弱得好似只要他的指甲稍微用力便会掐断,可当他真的这么做时,却发现它们远比他想的坚韧。

“十分好看,”捧着花盆的机器人回答,“这颜色很特别,尤其适合您。”

很特别。沙里贝尔思考着机器人的用词。艺术家最讨厌的便是泯与众人,这样的形容让他十分受用。他可是歌剧院的台柱。

“那我的皮肤呢?它是什么样的颜色?”沙里贝尔托着脸问。

“是卡布奇诺的颜色,”机器人放下花盆,“正是您每天早晨起床时都会喝的那种。如果您现在需要的话,我可以为您再准备一杯。”

“不用了,”沙里贝尔摆手。他还记得那种味道,甜蜜而微苦,凑近时有湿润的水雾拂面,还有近乎灼热的温度沿着杯壁传来,起初时烫手得微微刺痛,然后慢慢地降至熨帖的温热。

这次没有被问及,但机器人根据前面的对话规律,推演出雇主或许需要确定的答案,“很漂亮,令人想起夏天与美食。”

“我的身上还有什么颜色?”沙里贝尔问得有些自言自语,“啊,对了,嘴唇!还有手指甲!它们又是什么颜色的呢?”

“您的嘴唇是珍珠色,它跟银白有些接近,但更加温润和柔软。”机器人流畅地回答,“至于您的手指甲,是粉杏色,刚巧跟您最爱的那种口味的冰淇淋相同。”

珍珠和冰淇淋都是极好的东西。

沙里贝尔喜欢珍珠的首饰,造型师说这种材质很衬他的皮肤。他过去只能依靠摩挲在心里勾画它们的轮廓,却从不知它们看起来什么样。可现在他明白了,那些珍珠之所以对他而言合适,是因为它们的颜色呼应他的嘴唇。

至于冰淇淋,沙里贝尔的味蕾泛起令他愉悦的记忆。他喜欢这种特别调制后的口味。它的冰爽让人在炎夏想起冬天,而它的甜蜜又让人在寒冬想起夏天。倒是跟他夏天温热冬天寒凉的手指尖正相反。

“再告诉我些别的颜色吧,”沙里贝尔慵懒地挪了挪身子,斜靠在沙发背上发布着指令,“绿色是什么?蓝色又是什么?将你知道的所有颜色都告诉我吧。”

“所有颜色?”机器人的声音有些停顿,“恐怕我无法实现您的要求,世界上的颜色是无穷无尽的。比如您的眼睛,在您高兴时和生气时所呈现的银白,具有微妙的不同。花朵、树叶、天空……所有的东西都是如此变化着。”尽管做不到完美,可他的程序还是匹配出可供参考的解决办法,“但我们可以从最常见最基本的颜色说起,然后慢慢地扩展到由此产生的更复杂的颜色。请问您认为这样可以吗?”

“可以。”沙里贝尔扯过靠垫当做枕头,索性连脚也抬上沙发。很小的时候他就听人说过,组成世界的颜色多么瑰丽,宛如千变万化的万花筒,可那些缤纷和斑斓对他而言不过是课本上需要记忆的单词,除了避免听到的句子变得残缺外,再没有其他意义。

“我们先从光的三原色开始吧,它们分别是红、绿和蓝。”机器人等沙里贝尔躺到舒服的位置,才继续开口说话,“红色是火焰的颜色,也是鲜血的颜色,还是情人节最畅销的那种玫瑰花的颜色。”

沙里贝尔想起他过去参演的爱情剧目,许多词作者喜欢用火焰比喻战士的鲜血,用鲜血比喻情人的玫瑰,又用玫瑰比喻灵感的火花。他曾为此感到疑惑,可现在他知道了,其实它们都是一样的颜色,这便是红。

“绿色是青草地的颜色,也是大部分花朵叶片的颜色,”机器人的声音继续着,“以及您喜欢在食谱里添加的薄荷和迷迭香,它们也是绿色的。”

青草、叶片、薄荷与迷迭香。沙里贝尔听到这里皱起眉头,在他作为盲人异常敏锐的气味感知里,它们所带来的嗅觉体验是彼此相异的。但思考几分钟后,他露出了然的表情。它们闻起来都是清新的、令人愉悦的,这就是绿色的味道,而那些不同,或许便是绿色与绿色之间的差别。

“请继续吧。”他对察觉出雇主表情变化而适时停下的机器人说。

“好的,”尽管知道沙里贝尔看不见,可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还是点了下头,“蓝色是天空和大海的颜色,”这是他在信息库里检索所得到的优先度最高的关联,考虑到雇主的视觉缺损,他又补充,“也是许多鲜花的颜色,比如矢车菊和琉璃苣,还有某种名贵的矿物,人们称之为蓝宝石——”

“这种颜色看起来很悲伤吗?”沙里贝尔忽然问。他读过太多将蓝色与忧郁相联的诗句和段落,猜想它肯定看起来不那么愉快的颜色。

“确实有人这么说,”机器人回答,“可也有人将蓝色视为令人安心的颜色。他们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仰望天空或是远眺大海,就能够找寻到宁静与治愈。”

这倒是没错。“蓝天白云”、“碧空如洗”,在所有可以这样的词语来描绘的天气里,沙里贝尔的心情都格外地舒畅。而大海更能为他带来好梦。他的房屋环境模拟系统里存储着无数模拟海潮的白噪音,浅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帮助他战胜无数失眠的夜晚。对他而言,这是保证充足睡眠的不二良方。

“接下来是明黄、青色,以及品红。”在沙里贝尔思考的时候,机器人已经提前为条目做好了标记,他重新设置优先度,将那些可以用视觉之外的感官接触的联想放在前面,好让雇主可以更方便地理解。

于是,在这个午后,沙里贝尔知道了酸酸的柠檬是黄色的,洗手台上的瓷砖是青色的,风铃木的花是洋红色的。在墙上的挂钟指针规律而均匀的转动声里,他又随后知道了白是雪和云彩的颜色,紫是酿造他手中那杯酒的葡萄的颜色……机器人甚至告诉他,清水和干净的空气都是透明的,无色便是它们的颜色。

没有接到停止的指令,所以机器人持续不断地描绘着。

就在耳边的声音开始形容荨麻酒的黄绿色和鲑鱼肉质的暖橘色时,沙里贝尔忽然想起,有一种常见的颜色,似乎被排除在了话题之外。所以他开口问:“黑色呢?你还没告诉我黑色是什么样的。”按理说这是应该与白色同时被提起的颜色。

“黑色?”机器人的声音仍是平稳的,却能听出来些模拟人类情感的诧异,“您不知道黑色是什么颜色吗?”他重新在信息库里检索,得到的答案与先前一致,“在普遍的认知里,黑色便是盲人眼前的世界。”

“可这是错误的!是看得见的人自以为是的无知想象!”沙里贝尔有些生气。盲人的眼前是黑暗。就连他接触的那些剧本都爱这么写,可并不是的,作为天生的全盲者,漆黑并不是世界呈现在他眼前的模样。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难以分辨是愤怒还是悲伤,“我看不见,就连黑暗也看不见!世界对我来说是纯粹的虚无!行走在其中的我,不是活着,而是一个漂泊的被隔绝的死灵魂。所谓黑暗,那是见过光的人才能想象的事情,他们只知道盲人眼前无光,却不知道对我们而言,就连黑暗也是不存在的!”

“我似乎可以想象这样的世界。”雇主的情绪有些激动,于是机器人换成安抚的音调。

“不,你不能!”沙里贝尔忽然高昂的语调显示出他作为高音歌唱家的天赋素质,“你不过是台机器人,只要你的设计者愿意,甚至可以给你的后脑勺也安上眼睛,”如果对面坐着的是有公民身份的访客,自己这样无疑是失态的,可那不过是台机器人,看不顺眼就可以砸烂送去回收站的机器人,所以他放任自己的情绪奔流着,好像洪水那样摧枯拉朽,“没有人可以想象!也没有人可以理解……”

“可正如您所言,我是台机器人,”传进耳里的声音比先前还要柔和,“所以只要视觉传感器被关闭,我就什么都看不见。我方才已经这么做过,而现在,我要做得更长久些,”面前的光熄灭前,他看见沙里贝尔的愠怒逐渐被惊异取代,而后远比黑暗幽深的死寂降临,“您说得对,彻底失去视觉后的眼前并不是黑暗,因为根本不存在“眼前”。整个视野是完全缺失的,因为没有光,所以无从区分暗,就连颜色这个概念也是不存在的。我想这便是您所说的‘虚无’?”

沙里贝尔错愕地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关掉视觉传感器的机器人,和一个天生的盲人,“看”世界时所获得的反馈竟然是一样的吗?一个机器人,一个没有感情也不存在同理心的机器人,对他的痛苦,竟然比任何宣称具有同理心的人类都理解得透彻。

这可真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啊!

他忽然笑了起来,一直笑到眼眶湿润地流出泉水。他是个盲人,可泪腺还没丧失功能。

“另外,说到‘死’,”关闭视觉的机器人没有看见沙里贝尔的眼泪,他只听见耳边不再有声音,“我的系统经过分析,得出这样的关联:黑暗之所以被频繁地与死亡并列,很可能由于视觉在五感中占用资源最多,所以在濒死体验发生时,也往往最先失去功能,看起来如同夜幕降临。”

“谁知道呢,”沙里贝尔伸手摸向机器人的眼睛,指尖在即将接触到睫毛的时候停留。机器人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沙里贝尔相信他现在是真的看不见,再说话时,声音已经是如常的调子,“对我而言,那都不重要,反正不算是生是死,我都看不见,所以我活着,也跟死了没区别。”

“并不是这样的,”机器人回答,“视觉只是五感中的一种,是人类对这世界的认知的五分之一。即使失去了视觉,您仍可以通过其他感官去认识世界,因此对世界而言,您仍是真实的活着的。甚至,按照我方才看到的说法,您会永远活下去,在那些记录着您声音的唱片里,永远地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太久没有使用,沙里贝尔已经忘了自己在初始化时随手输入了什么样的字母组合。

“泽菲兰,”机器人回答,“您当时正好在排演《西风颂》,就给我起了这样的名字。”

“哦,对的,泽菲兰,”沙里贝尔想起来,同时还想起些其他的事情,“我下午要去剧团,是时候该出发了吧?”

“距您原定的出发时间还有31分钟,”被命名为泽菲兰的机器人回答,“您还可以再休息会儿,我会提前十分钟叫您的。”

“不了,今个儿天气好,我想走着去。”沙里贝尔说着坐直身体。在他的脚落地前,有双手及时地为他穿上拖鞋。

重新恢复视觉的机器人领着沙里贝尔穿过房间,来到正对着庭院的门廊。体贴而妥善地为雇主做着出行的准备。

就在机器人弯下腰为自己系鞋带的时候,沙里贝尔将手按在泽菲兰的后脑上。媲美真人的发丝摸起来柔韧顺滑,被窗外投进来的夏季烈日炙烤得灼热,却没有可供流失的水分,自指尖穿过时,间隙带来的感觉犹如海边温暖的细沙。

“你的头发——”沙里贝尔有些不确信地问,“难道是金色吗?”

“是的,”完成工作的机器人站起来回答,声音如西风般轻柔,“您说得很对,我的头发是金色,阳光和沙滩的颜色。”

即使看不见,这世界也仍是有颜色的,我可以感知得到。沙里贝尔叹笑着摇头,嘴角弯起的弧线是鲜为人所见的柔和。

然后歌唱家将手交给等待在旁的机器人,由那位尽责的管家引着自己走向门外金色的阳光。


2019-04-10 02:13:05 【血月】 通感大师泽菲兰!

2019-04-10 02:41:31 【失之东隅】 啊啊啊啊我死了感谢太太写这么棒的文

2019-04-10 02:45:11 【我与罗喵不出门】 回复【血月】 治愈系机器人,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关掉声音了!

2019-04-10 03:50:14 【我与罗喵不出门】 回复【失之东隅】 谢谢喜欢!

2019-04-11 02:11:38 【极乐秃顶】 啊啊啊我死了……!之前就因为他虹膜的颜色考虑过他有视觉障碍的可能,感谢太太用这么温暖美妙的文字把它表达出来!!!

2019-04-11 03:36:59 【我与罗喵不出门】 回复【极乐秃顶】 我这么想一个是因为颜色,一个是因为他执着火,火有光,许多视力障碍的人会反复通过强光确认自己的视野。

2019-04-14 07:22:29 【木子梨】 我死了,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我,安详躺平

2019-04-16 13:12:14 【我与罗喵不出门】 回复【木子梨】 感谢喜欢!不要死不要死←我们部队的座右铭 (我之前的回复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