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tre el cielo y la tierra,

Entre la luz y la oscuridad,

Entre la fe y el pecado,

Solo se encuentra mi corazòn,

Esta Dios y solo mi corazòn.

——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代尔斐尔故意迟到了十五分钟。透过镶嵌在墙上的单向玻璃,年轻的警察可以看到讯问室内部的情况。坐在方桌背后的人一袭黑衣,同色的发帘整齐垂在额头,顺滑得如同鸟类的羽翼,偷懒的清洁工留下的水痕印在他的脸上,好像无数虫子从他的鼻梁和脸颊爬过。在为了增加压迫感而故意为之的昏暗光线里,那人的眼睛模糊不清,如同一片被浓云遮盖的深海,但在监控器放大的画面里,他的面容平和而耐心,仿佛做好了准备再等半个世纪。

他就是奥默里克。曾经的神父,如今的罪犯。两年前的一桩性侵案剥夺了他佩戴高领的资格,受害人是一名七岁的男孩。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阿代尔斐尔宁愿去贩毒集团当卧底,也不想与这种人呼吸同一片空气。

在阿代尔斐尔七岁那年,他是另一桩儿童性侵案的受害人,罪犯和奥默里克一样,也是教堂的神父。这桩罪行没有在阿代尔斐尔的身体上留下任何可见的伤痕,却让他在心理医生的办公室里度过了童年与少年时代几乎全部的星期三下午。而加害人,那个道貌岸然的神父,只是调往其他教区,继续穿着同样的长袍,依然站在神圣的十字架下以慈爱的微笑重复耶稣的话语——“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

如果一个人对小孩子有特殊爱好,再没有什么职业比神父和牧师更适合。阿代尔斐尔断定其中很多人就是冲着这一点披上黑衣的。

有些时候,在午夜梦回,阿代尔斐尔会后悔自己没趁未成年的时候一刀捅死那个恶心的老头。

相比之下,奥默里克要稍微不幸一点点,只是一点点,他失去了神职和教会的工作,地区主教要求他每日向神忏悔,还将一堆几个世纪前的经卷交给他整理美其名曰补过。最后是泽菲兰·瓦洛丹警长强硬坚持法律的公正性,经过了漫长时间的游说,动用了极其复杂的流程,终于为犯罪的神父戴上电子脚镣,以免他有机会接近学校和幼儿园。

然而,邀请这位失德神父成为秘密侦探的,也是泽菲兰·瓦洛丹。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奥默里克就像是藏在泽菲兰身后的影子,不在任何文件上具有姓名,警察局内也无人知道他的存在。直到上个月泽菲兰卸去了头衔里的“副”字正式升任警察局长,才把阿代尔斐尔叫到办公室里,郑重地宣布要把警察局不为人知的秘密合作者交给他负责。

为什么要让一个罪犯参与案件工作?

阿代尔斐尔的第一反应是摇头。这根本不符合政策。上级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甚至会给已经是局长的泽菲兰带来很大麻烦。他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必要性。

泽菲兰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告诉他,不同意可以拒绝。

阿代尔斐尔知道那并不真的是一个选择。只要一个摇头,一次转身,他就再也不是泽菲兰最信任的属下。阿代尔斐尔是泽菲兰一手栽培的,当所有人都不看好他这个有童年创伤的小个子时,是泽菲兰说服了测评部门给他一个机会。他不想令泽菲兰失望。而他也能从长官故意没有在他面前隐藏的各种细节看出来,这间小小的警察局之所以能够成为州里的明星,只依靠循规蹈矩的办事流程是全然不可能的,为了正义的高效执行,泽菲兰不介意冒险。

那他也不应该介意。

阿代尔斐尔站起来。用一种冷静而傲慢的姿态走进去,正好迎上神父抬头的目光。

“早上好,警官。”奥默里克问候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柔和。

阿代尔斐尔没有回应。从这个距离,他可以看清奥默里克眼睛的蓝色,那是他此生所见最接近大海的蓝色,澄澈得富有欺骗性,很容易让人相信它们的主人所说的一切话语。

七岁时阿代尔斐尔遇到的那个神父也有着一双蓝眼睛,很灰很灰的蓝,灰得令人看不清隐藏其下的贪婪与欲念。这样的伪饰可以轻易骗取一个七岁孩子的信任,但阿代尔斐尔如今已然年满二十二,不再是单纯好欺骗的小男孩,即使两臂之外的人有着一张圣徒般纯洁的脸庞,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只下意识抚摸着玫瑰念珠的手划过男孩稚嫩大腿的样子。

他愿意合作,不代表他能愉快合作。年轻的警官强行按下内心一阵阵泛起的暴力冲动,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

他们要处理的第一桩案子,是发生在郊区农庄的谋杀案。死者是一位有钱的老鳏夫,自从妻子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婚,身边的情人却从未间断过。两周前他被发现死在自家的卧室,尸检的结果是人为造成的心脏病突发,胃部残留的过量药物是首要原因。首要嫌疑人和次要嫌疑人都是他的情妇,两个女人都被邻居目击到从老头的家里出来,前后时差不到两小时。但由于缺乏更直接的证据,也找不到杀人动机,案子一直没有进展。两个女人都指称对方是凶手,争执到最激烈的时候甚至直接在警察局里打了起来,其中一个用发卡划伤了另一个的脸。

阿代尔斐尔不明白为何要将这样一桩案子交给奥默里克,但他也懒得去问奥默里克泽菲兰到底是怎么交代的。年轻的警官一路上都只负责开车,没有与神父说话。神父察觉到他的冷漠,也没有主动攀谈,蓝眼睛一直平视着前方,仿佛能从这方小小的驾驶室一直看到世界的尽头。

按照计划,他们会在那座小镇待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晚上探听消息,白天勘察现场,完全不是警察局的办事风格,阿代尔斐尔猜想这是奥默里克的个人习惯。

预定的旅店在镇子上,唯一一家,没什么可选择的,这里极少有外人拜访,酒店房间的陈设显然不是为异乡人落脚而准备,更像是为不便在家里卧室展开的风流韵事搭建的舞台。

阿代尔斐尔扫了眼房间中央唯一的双人床,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过于在意。他故作慷慨地建议奥默里克先去洗澡,好利用这十几分钟的时间思考晚上怎么睡的问题。

奥默里克出来得比他希望的更早,阿代尔斐尔的思绪在他的眼睛里一览无遗。

“我可以睡在地毯上。”神父主动提议,“希望你不介意我做睡前的祷告。”

阿代尔斐尔很想知道嗜好小男孩神父和他那个让童贞女怀孕的上帝每日都讨论些什么,但他更没有兴趣与一个罪犯闲聊。明天要忙的事情还很多,睡眠时间是很珍贵的。

余光里的神父正在将玫瑰念珠从脖子上摘下来,握在手里,乌木的颜色将他的皮肤衬托得更白。阿代尔斐尔无心欣赏这虔诚的画面,从行李箱里翻出睡衣,走进了浴室。

水温很热,浴室的镜子很快蒙上白色的水雾,衣服却比他预计的更难脱掉。阿代尔斐尔的手指停留在第一颗扣子处,就像是被冰块冻住了一样僵硬。他确认过好几次门是关上的,神父的眼睛显然也不具备透视功能,但他却感觉到如芒刺背,仿佛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外面的人尽收眼底。

同屋过夜的旅伴是个性侵小男孩的强奸犯,没有人能在这种前提下安心脱衣服洗澡,尤其阿代尔斐尔自己还曾经是这种罪行的受害者。

在被水蒸气氤氲得朦胧的狭小空间里,阿代尔斐尔几乎辨不清那扇挂着水雾的门外究竟是何处,是郊外小镇的旅店,还是街区教堂的礼拜室?耳边传来的轻微诵经声又属于谁?是一位刚好犯下同样罪行的神父,还是使他的童年提前结束的那个老头?

阿代尔斐尔敲了敲脑袋,在墙上摸索着旋钮的位置。倾泻而下的凉水使他冷静下来。

没什么好怕的。他是警察,不是脆弱好欺负的小男孩。

阿代尔斐尔用力扯掉衬衣,然后是裤子,淋浴器的水重新调热,水流沿着他的身体亲吻,从脖颈直到脚背。

等他穿好衣服出来时,奥默里克正跪在床边,闭着眼睛,面容深沉祥和。他和上帝的对话刚进行到一半,就被阿代尔斐尔推门而出的声音和脚步打断,湛蓝的眼睛抬起来。

“我没不让你继续。”阿代尔斐尔别过脸,用毛巾用力地擦着头发上的水。

奥默里克点点头,重新回到自己与神明的世界。

阿代尔斐尔偷偷望了眼神父祈祷的身影,一种难以调和的不适萦绕在他的胃部,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将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变态老头分开。

也许是不想耽误他睡觉,奥默里克没有持续太久。祈祷完毕后,他扶着膝盖起身,走向门边的地毯。

“我没同意你睡那。”阿代尔斐尔出声。

“可是……”奥默里克望着屋子里唯一的床,说不清是感到为难还是别的,“我不认为你会想和我……”

“我睡门边。”阿代尔斐尔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床是你的,回去之后可别跟人说我故意虐待你。”

“为什么不再要一个房间呢?费用我来付。”奥默里克拉起裤脚,露出挂在小腿上的电子脚镣,“有它在你不用担心我逃跑。或者你也可以把我铐在床上,等到明天早上再解开。”

“到床上去。”阿代尔斐尔重申道,又因这句话所隐含的暧昧含义而羞恼,于是将所有的不快都发泄到了壁柜里的备用毯子上,把那张羊毛织物粗暴地拖出来,重重地扔到地上。

奥默里克叹了口气,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又把话咽了回去,顺从地走到床边,笔直地躺下,将毯子拉到胸前。

神父睡觉时安静得就像本书,看起来正做着一番好梦。阿代尔斐尔盯着床上的人均匀起伏的身体轮廓,一点入睡的念头都没有。

他拿起手机,随意地浏览着,在各种姿势奇异的自拍和别出心裁的视频中打发时间。正当他因无聊的娱乐新闻而感到更加烦躁时,一条信息伴随着震动跳进屏幕。

“一切顺利吗,阿代尔?”

是让勒努,住在公寓里另一个房间的年轻小伙子。这位室友是阿代尔斐尔入职后的第一个搭档,他们在任务中配合得就像是一对专为彼此打造的齿轮,如果可以的话,阿代尔斐尔希望一辈子都跟让勒努搭档。但命运不肯给他这个机会。半年前的一次行动中,让勒努失去了一条腿,还有右眼的一部分视力,不得不从警察局退役。房东在让勒努住院期间收回了房子,那时他还没有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于是阿代尔斐尔自作主张将他的行李搬进了自己公寓的客房,那之后让勒努就一直住在那里。阿代尔斐尔很高兴让勒努能和自己一起住,虽然这常令他有种趁人之危的内疚。

“没什么困难的。”阿代尔斐尔戳了戳屏幕,回复道,然后问,“你呢?腿还疼吗?”

“不疼。”让勒努在这条后面附加了一个微笑的表情,黄色的小圆脸却因嘴角那道机械的弧线而显得有些苦涩。

阿代尔斐尔知道那不是真话。缺失的那条腿引起的幻痛一直折磨着让勒努,直到今天早晨坐在餐桌边时阿代尔斐尔还听见他发出忍耐的沉重呼吸声。

“照顾好自己。”阿代尔斐尔按下一行字,他真正想要说的比这复杂得多,也沉重得多,但他冒不起那个险。

最后是让勒努将话题转移到了轻松的方向,与他聊起警察局某位同僚不久后将要举行的婚礼。

在熄灯后的黑暗中,手机屏幕亮起的微光就像是一团小而温暖的火焰,将他包裹在只有他和让勒努两个人存在的安全世界里。他完全忘记了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更忘记了那人的身份和曾经的罪行。

他一直跟让勒努聊到不知不觉睡着,从学校毕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脸贴着地面,手机还握在手里,被体温捂得温热,好像冬天里被阳光烤暖的一小块石头。

神父比他更早离开梦乡,却谨慎地没有叫醒他,而是保持着躺在床上的姿势,也许又在与他的上帝说着什么,直到看见阿代尔斐尔从地上支起身体,才麻利地起身披上外套,穿好鞋,做好被塞进汽车带去往任何地方的准备。

——

案件侦破的经过在阿代尔斐尔将来的回忆录里铺满了整整一个章节的篇幅,却只占据了那个漫长秋季的一个下午。奥默里克的确如泽菲兰所言那样,有着一双智慧如炬的眼睛,能够看破所有人的谎言与表演。他只简单地询问了几句话,就锁定了真凶,一个看起来最不可能犯下谋杀案的小人物,死者邻居家的大儿子。杀人的动机是嫉妒,那个单身了四十多年的男人看不惯年轻女孩们整天向这个糟老头投怀送抱,于是趁着鳏夫睡下的时候将药融化在了他的茶杯里。余下的工作简单得就像竹筒倒豆子,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嫌疑犯很快承认了一切。

如果说这次只是侥幸,让神父偶然中了回彩票。接下来的一系列案子就无法再用运气好来解释了。

尽管非常不情愿,阿代尔斐尔也不得不承认,虽然没有戴着猎鹿帽,也从不使用烟斗,奥默里克神父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侦探,他的推理精确得就像是上帝在梦中告诉了他答案一样。

——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阿代尔斐尔的警衔上多了颗星星,同时接到一桩非常棘手的案子。一个小男孩在复活节那天被报告失踪,目击者看到他牵着一个兔子玩偶的手经过了学校门口。嫌犯是个非常有经验的人,避开了所有的监控,警犬追踪到一家糖果店门口就再也寻不到气味,男孩很可能从这里被带上了车。

“凡人行事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但是很抱歉,这次我不能跟你去了,”奥默里克一脸遗憾地摊开手,“法律不允许我接近学校。”

“什么?”半年多的相处中,奥默里克都没有表现出任何逾矩,阿代尔斐尔差点忘记了神父是因为什么罪名而接受审判的,“但愿你不是在要求我帮你摘掉它,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我明白。”奥默里克轻轻耸了耸肩,“我只是在向你说明这次无法同行的原因。”

幸好科技已经发展到了不需要亲临现场也能看清楚环境和周围设施的程度。接下来的好几天,阿代尔斐尔都像个倒霉的拾荒者那样,按照奥默里克指引的方位在草丛和下水道里收集各种垃圾。

但让他感到烦躁的并不只是这件事。

让勒努打算离开这座城市,退役的警官刚拿到政府发放的抚恤金,父母希望他回去跟他们一起生活。让勒努的家乡是个非常漂亮的边境小城,风景优美得就像是明信片,很适合治愈伤痛,也很适合安度余生,唯一的缺点是离这里有一千多公里,他们以后将没有什么机会再见面,阿代尔斐尔还没来得及告诉让勒努自己有多么爱他。

“……你的探头都快在石头上戳断了,警官,”奥默里克在耳机里提醒着,这已经是这个下午的第五次,“不如今天就到这里。你把土壤样本送回警察局,然后把实验室的指纹结果拿过来。我在家里等你,咖啡还是茶?”

阿代尔斐尔想说自己还能继续,但探针上的伤痕明显得刺眼,手里的仪器也发出求饶的鸣响,仿佛在抗议他方才那番残忍的虐待。

“咖啡吧。”他确实需要清醒一下。

汽车引擎发动两次,又停下来两次之后,阿代尔斐尔站在了位于市中心的一幢豪华联排别墅门口,这是奥默里克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也是神父从家族那里继承到的诸多财产之一。即使终生远离劳作,奥默里克也可以靠着祖上的荫蔽过一辈子荣华优渥的生活。他到底为什么偏偏要成为一名神父呢?阿代尔斐尔对此感到非常不解,他也同样不明白奥默里克为何还要坚持每天穿一身黑衣服。

奥默里克的咖啡非常美味,带着一种特殊的令人舒适的香气,但跟让勒努的手艺完全不能比,后者使用的咖啡磨是手工制作的,磨出来的粉末又细又香,闻起来就像是诱惑而合法的毒品,再加上牛奶和砂糖催化……阿代尔斐尔不知道该如何戒掉这种美味,还有将它制作出来的那双手。

奥默里克仔细地翻阅了阿代尔斐尔带来的指纹材料,一无所获地摇摇头,带走孩子的人并不在其中。他将实验室的报告重新装进文件夹,隔着桌子打量了阿代尔斐尔一小会儿。

“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我多管闲事。”神父忽然开口,语调带着一种微妙的关切,“但就当是我的旧职业病发作了,或者,你可以理解为完成这次任务所必须排除的障碍,我无法再放任你心不在焉,在明天继续办案之前,我们应该先解决你的事情。”

“我的什么事情?”阿代尔斐尔猛地抬头。

“那件事情。”奥默里克意味深长,瞟了眼阿代尔斐尔面前的手机。

阿代尔斐尔仍是一脸迷惑,他不记得自己向神父提起过关于自己的任何私事,不管是“那件”、“这件”,还是“哪件”。

奥默里克只好挑明,“你要失去他了是不是?”

阿代尔斐尔怔愣了几秒钟,忽然反应过来,随后是一阵刺耳的噪音,陶瓷杯打翻在地,碎得一阵清脆,咖啡仍有些烫的液体洒在裤脚,疼痛却根本感觉不到。

等一切平静下来时,他和神父的距离近得可以听见呼吸纠缠,他的手指牢牢扼住对方的脖颈,像中了魔法一样不听使唤。

“你偷看了我们的聊天记录?”阿代尔斐尔听见自己问。

“没有,”奥默里克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回答,“也不需要。凭借观察与推理就够了。我也无意窥探你的隐私。但爱着一个人时眼睛里的光芒是藏不住的,就像溪水闪耀在小鹿的瞳仁里。作为一名神父,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我曾无数次见过这种光芒,所以我确定,他对你很重要……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因为我做不到。阿代尔斐尔感觉自己的手指在颤抖,收紧。经历过那样的噩梦之后他要怎么承认自己其实喜欢被男人拥抱?这就像是承认他其实也从侵犯中得到了享受一样。他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是个天生的同性恋,还是那次经历改变了他,将他塑造成男性生殖器的接纳者?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都用跟女孩子约会的方法来逃避这件事,但让勒努的出现使他的小伎俩变得拙劣而徒劳。他在他们搭档的第一年就爱上了让勒努,却一直羞于承认这件事——他宁愿去死。

阿代尔斐尔放开奥默里克,目光冰冷地望着神父脖颈上迅速消退的指痕,“既然你什么都能看穿,那该不会不知道他是个男的吧?”

“如果是女的,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奥默里克贴着墙壁滑坐在地,揉了揉脖子又抬起视线,“但男的又怎么样,现行法律又不是不允许两个男人步入婚姻的殿堂。”

“身为一名神父,你这么说合适吗?”阿代尔斐尔讥讽地盯着奥默里克真诚的脸,几乎可以肯定摆在面前的是一个邪恶的圈套,“同性恋难道不是违背教义的罪行?还是说,你非常希望我死后下地狱,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在有意刁难你。”

“虽然谈不上非常友好,但我对我们相处的模式没有丝毫意见。”奥默里克抓着沙发的靠背站起来,咳嗽了几声,“你有对我保持距离和警惕的理由,我不怪你。至于下地狱的事情,我不认为那会真的发生。事实上,根据我的研究结论,上帝原本就没有将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视为罪孽,耶和华是仁慈的神,他并不反对任何一种深沉而真实爱。教廷对同性恋的迫害源自偏见和对《圣经》的错误解读。《圣经》里提到的所有鸡奸犯都有妻子,或想要有妻子,他们谁也不是因为真心爱着另一个男人才与对方结合的,他们所行的事情是对誓言的背叛,他们以为只要对象不是具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就不算越轨,可实际上这在上帝面前罪加一等,因为他们既做了神眼中以为恶的事情,又自以为聪明地可以钻空子逃脱惩罚,于是上帝干脆封死了他们的念头。而后世凡人未能明白神的真意,将爱慕与欲望等同,制造了很多冤屈与遗憾。这是人类在智慧方面的局限性导致的错误结论,并不是上帝律法的真正指引。所以……”

“很抱歉打碎了你的咖啡杯。”阿代尔斐尔生硬地中断了奥默里克的论述,又忍不住讽刺道,“但愿你能说服教会相信你的这套理论。”

“我正在努力。”奥默里克一边说,一边从餐柜上取来新的杯子,“但光用嘴说是行不通的,我得把观点整理成文字,再加上注释和版本引用来源,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但眼下你的事情更紧急一点。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他多久离开?”

阿代尔斐尔坐回到沙发上,“明天。”

奥默里克将新注满的杯子推到他的面前,“也就是说,你只剩今晚了。”

阿代尔斐尔点了点头,没有阻止神父在他的身边坐下。

“如果你愿意信任我的话……”奥默里克的手轻轻地搭上警官的肩,隔着衬衣布料传递着熨帖的温度。

神父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妙的力量。阿代尔斐尔的双唇仿佛具有了思想,开始违背他的意愿断断续续地讲述。他与操纵声音的力量对抗了一会儿,打算只说很小的几件事情,但不知不觉间,他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神父,连同他在心理医生面前都难以启齿的,也从未对任何人承认过的,无法面对自己性取向的真实原因。

“你可以尽情嘲笑我了。”阿代尔斐尔以这句话作为结尾,湿漉漉的脸蛋埋在手掌里,肩膀轻轻地颤抖。他为自己的软弱和经不起诱导而悔恨,也许神父昔日就是这样哄骗小孩子上当的。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想把神父杀了灭口,但那样的话他就会变成一个可耻的杀人犯,泽菲兰和让勒努都会因他而蒙羞,他无法那么做。

——

回到公寓的时候,阿代尔斐尔的泪水已经干透了,厚重的夜幕笼罩着整座城市,将建筑与街道变成没有出口的迷宫,他试了两次才输对楼下的密码,而后拖着疲惫而麻木的身体上楼。

“晚餐在厨房,热一热就可以吃了。”让勒努从客房的门后探出头,阿代尔斐尔故意避开了他的视线,所以他没有看到室友轻微红肿的眼睛,“我本来想等你的,可医生要求我饮食规律,否则会影响某种必须在饭后服用的药物的代谢周期。”

“我已经吃过了。”阿代尔斐尔不想对让勒努说谎,但他的胃已经被泪水和不愿意回忆的过去涨满,一点东西都装不下,“行李收拾完了吗?”

“基本上。”让勒努推着轮椅回到床边,“等我把这几件衣服叠完。”

阿代尔斐尔走到洗手池边,用冷水擦了把脸,寒冷所致的毛细血管收缩很好地掩盖了鼻尖通红的真实原因。他发现让勒努不止收拾了行李,还将整个房间打扫了一遍,似乎是想要把这里还原成他搬进来之前的样子。阿代尔斐尔不知道让勒努走后哪种情况会更令人难过一些,是留下一整个房间无处不在的痕迹,还是干净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让勒努。”阿代尔斐尔不小心喊出了声,很轻很轻,像只走投无路的猫咪在乞讨。

但让勒努还是听见了,“怎么了,阿代尔?”

“没什么,”阿代尔斐尔摇摇头,靠在门边,“明天几点钟出发,我开车送你去机场。”

“早上九点半,”让勒努回答,坐在轮椅上的姿势并不影响他将衣服叠成非常工整的方块,“刚好是你的工作时间,但是没关系,我已经预约了计程车,司机知道我的腿不太方便,说会帮我把行李放进后备箱,但不用他帮忙我自己也能做到,只需要一只手我就能把它提起来。”

“你当然能。”阿代尔斐尔微笑,“但我可以请假送你。”

“没有那个必要。”让勒努推辞,回过头来对他眨了眨眼睛,又背身过去清点袜子与领带的数量,“我不想耽误你的工作。这是个很棘手也很重要的案子,只要一天找不出罪犯,这座城市里的孩子就一天无法愉快地玩耍,我看到新闻上说,家长们都不敢让小孩单独回家了,就连游乐场的生意都变得萧条。你可以在明天早晨去上班之前跟我说再见,我会为你准备早餐,看在食物的份上,希望你不会很快就忘了我。”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阿代尔斐尔的手指在门框上掐得发白,也一点不想跟你说再见。

奥默里克的话就像咒语一样在他耳边回荡,逐渐催生出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年老的时候回忆起来,其实他有许多种方法可以留住让勒努,但他偏偏选择了最糟糕的那种——走过去将让勒努行李箱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

——

阿代尔斐尔的赔礼道歉一直持续到半夜。同样的事情已经在神父那里说过一遍,重复起来也就没那么难了。客房的单人床对两个成年男性来说过于狭窄,他们必须身体紧贴才不至于掉下来。

让勒努熟睡的呼吸均匀平和,就像是风暴过后变得安详的海浪,轻轻掠过阿代尔斐尔的耳朵与脸颊,如同一场过于美好的梦,让人担心闭眼后再睁开便会失去这一切。

窗外时而有车疾驰而过,灯光透过窗帘,短暂照亮卧室的一部分。视野里衬衫和领带撒得到处都是,打包好的鞋像触礁的小船倾覆在角落,反扣在地的行李箱张着大嘴,袜子和毛巾吐了一地。然而阿代尔斐尔确信,明天起来后让勒努不会责怪他把房间弄得一团糟,就凭此刻环绕在他腰间的那支温暖有力的手臂。

阿代尔斐尔羞赧地将手指穿进床单上的小洞,那是在方才的事情中被他的手指狠狠抓出来的。他原本作好了不管让勒努对他做什么都会咬牙承受的准备,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却发现拥抱和亲吻都并不难,之后的一切也自然得像是开胃红酒后奉上的主菜牛排。在让勒努贴心而令人舒适的技巧下,阿代尔斐尔丝毫没有被人硬塞进来的感觉,到最后反而是他迫不及待想要快些尝到更多的滋味。就像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迹。懵懂而不设防的童年时代在阿代尔斐尔心里留下的伤痕,竟然随着另一个人走进他的人生而有了开始愈合的迹象。

在这种情况下想起另一个男人是非常诡异的,而且不合时宜。可阿代尔斐尔就是无法将奥默里克的蓝眼睛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神父所说的一切全是对的。

从方才的表现可以看出,让勒努应该也喜欢他很久了,只是碍于他的过去才不敢表白——有哪个正直的人会对一位性侵受害者说“我想对你做同样的事情”呢?尤其阿代尔斐尔的信箱里塞满了女孩的情书,让勒努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有机会。

阿代尔斐尔为自己浪费了那么多本可以用来享受爱情的时间而懊悔,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奥默里克的确在某些方面配得上被称为神父,与之相应地,在他心里那人配不上的地方也随之削减。

——

“这是让勒努做的,”阿代尔斐尔将一篮饼干推到奥默里克面前,“他希望你喜欢。”装扮成复活节兔子诱拐小孩的罪犯已经伏法,年轻的警官终于拥有了一个不需要加班的周日。

奥默里克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挺甜,是枣泥做的吗?”

“好像还放了些蜂蜜。”阿代尔斐尔端着茶杯,过去的几天里,他将所有关系到奥默里克旧案的档案全部翻看了一遍,使神父最终获罪的人证和物证确凿无疑,但即便以最挑剔的目光来审视奥默里克,他也找不到任何能将那双清澈的眼睛与此等恶行联系起来的蛛丝马迹。“告诉我你的版本。”年轻的警官忽然开口。

“你指什么?”奥默里克问。

“你,”阿代尔斐尔停顿了一下,“还有那个男孩,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奥默里克的手刚伸到半空,应是打算再拿块饼干,闻言又收了回去,“我想你已经看过卷宗,该说的上面都有。”

“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阿代尔斐尔加重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友善,“如果我不是警察,而是其他什么人,比如说……”他迟疑了几秒,“……你的朋友,你会如何向我解释这件事?”

奥默里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侧脸望向窗外已经开始落叶的树,看起来并不想谈到这个话题。不算太长的沉默后,他又转回来,眼睛里蕴含着一种难以定义的复杂神情,“我碰巧路过那里,听见有孩子在哭,于是四处寻找,发现那孩子蜷缩祈祷室的圣像下面,眼泪汪汪,像只落水的小猫。我以为他迷路了,误闯到这里,把他抱起来安抚,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就忽然整个地钻进我的怀里……”

阿代尔斐尔紧盯着神父的脸,生怕放过任何可疑的表情变化,但奥默里克的面容看起来就像块坚冰,一丝一毫的裂痕都没有。

“你的意思是,男孩主动靠近了你,并且表现出亲密……而不是反过来?”阿代尔斐尔确认道。和庭审时的辩护一样,也和刚被逮捕时的笔录一样,奥默里克一定将这段话说过很多很多次,在不同的地方,对不同的人,但在证据与受害者的哭诉面前,这番话显得毫无可信度。

“听起来很像狡辩是不是?”奥默里克的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但我的版本就是这样。即使站在上帝的面前,我也不会更改我的辩护词。如果你需要更多细节的话……我还亲吻了他的额头,就像我给人祝福时一样。我怀着纯净而虔诚的心去帮助那个孩子,所做的一切都对得起我的誓言和胸前的十字架。不管你,或者任何人,打算询问我多少次,我都只会给出这一种回答。”

“这么说你是无辜的。”阿代尔斐尔如是总结。

“不,我有罪。”奥默里克摇头,表情变得沉痛起来,“法医的调查报告不会说谎,那个孩子的确遭到了侵犯,而且还不止一次,甚至就在我发现他的当天,不到一个小时之前……虽然不是被我——上帝可以证明这一点,罪行却终究是发生在我任职的教堂,在我本该洞察无遗的眼皮底下。一个没能保护好小羊羔的牧者,怎么能算是无辜呢?”

牧羊人和羔羊的比喻勾起了很不好的回忆,阿代尔斐尔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试图驱散心里弥漫开来的痛苦闪回。放下杯子后,他继续问道,“男孩作证时指认的是你。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奥默里克回答得很干脆,“也许在那个孩子看来,我和对他犯下罪孽的人没有区别,也许,他认为我早晚也会对他做同样的事情,也许……我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全部——他靠近我不是因为想要寻求帮助,而且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当你无法阻止一件事情时,主动引导它的发生能减轻心里的痛苦……”

“我很希望你说的是真的。”阿代尔斐尔做了个没有意义的手势,“但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能相信你。”

“我也没有指望你信。”奥默里克轻笑道,“人间的法律已经作出了判决,而你是它的捍卫者。”

“听起来你不怎么服气。”阿代尔斐尔小声指出。

“我只在乎上帝的审判。”奥默里克说。头顶的云层刚好在此时移动,一束光从金色的缝隙里落下来,照耀在他的头顶。神父的蓝眼睛眨了眨,抬起来,望向遥远无垠的天空,嘴角弯起平淡的笑容。

阿代尔斐尔发现,他根本无法想象这副庄严肃穆的面孔沾染情欲的模样,哪怕是最普通的爱恋也与这个人产生不了联系。他差点就要得出这样一种结论:神父平等地爱着世间每一个人,却对男人和女人都没有特别的兴趣,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他的上帝。

——

和奥默里克的谈话内容阿代尔斐尔只告诉过让勒努,他的情人主动问起了神父的事,出于一种体贴的关心与担忧。听完他的讲述之后,让勒努提议邀请神父来过圣诞。

谢过他们的好意后,奥默里克委婉地表示了拒绝,理由是一名警官应当尽量避免跟犯罪者建立不必要的私人联系。

但就在他们开始布置平安夜的餐桌时,奥默里克按响了公寓的电子门铃。阿代尔斐尔原本以为是来送礼物的邻居,开门后却看见神父穿着一身黑衣站在走廊上,满头雪花,紧绷的表情透露着一种不详。

“修女并不是自杀。”奥默里克气喘吁吁地说,他指的是一桩已经封档两年的旧案,一位修女被人发现浮尸河里,验过痕迹之后,法医排除了他杀和意外,通过河岸边女士皮鞋留下的足迹,警方断定她是自己走进水里的。至于原因,由藏在她口袋里的那封被水泡得又软又烂的信来解释:修女有一个世俗情人,刚刚向她提出分手。

这桩牵涉到教会的桃色新闻在当时挺有名,媒体就像闻到腐肉味道的苍蝇一样蜂拥而上,修道院长不得不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来满足记者们的好奇心,以避免他们半夜翻墙进来吓到教会孤儿院的孩子们。这不是归阿代尔斐尔负责的案子,他知道的情况并不比警方通告上的多。

“你找到新的证据了?”年轻的警官让出通往客厅的路,食物的香气从他身后飘出来,圣诞树顶端的星灯刚刚亮起,“进来说吧。”

“不,我们没有时间。”奥默里克的语调非常紧迫,带着一种克制的催促,“你必须现在跟我来,在他们再次伤害那些孩子之前。”

“什么孩子?”阿代尔斐尔警觉,他不记得修女自杀案有牵涉到任何儿童。

“我会在路上向你解释。”奥默里克的语速很快,仿佛每一秒的拖延都会将世界末日拉得更近一点,“请你相信我……”

“需要通知警局吗?”阿代尔斐尔歉意地望向屋内,他的情人正推着轮椅出来,将外套递到他的手中。

“不,”奥默里克摇头,“我没有证据。现在还没有。所以……”

“我跟你去找。”阿代尔斐尔会意地点头,将胳膊塞进袖子里,一边穿衣服一边下楼。

“我等你们回来吃晚饭。”两个人的影子消失在墙角,让勒努低头,发现走廊的地上,多了一样东西,神父的玫瑰念珠,应是转身时掉落的。他小心地往前探身,把念珠捡起来,擦干净,“你也一道吧,阁下。”

——

“她是被人逼迫着走到河里去的,”随着汽车发动的噪音,奥默里克开始讲述他的推测,“以此掩盖一桩严重的罪行。”

“什么罪行?”阿代尔斐尔踩下油门,随着方向盘的转动,车轮碾过刚落下不久的积雪,汇入平安夜稀疏的车流。

“和我被指控的一样。”奥默里克回答。

红灯忽然亮起,阿代尔斐尔踩了脚刹车,“谁是犯人?”

“修道院的院长,”奥默里克下意识地摸向胸前,总是给他带来寄托的那串乌木念珠却不在那里,他只好将手放下,“或许还有别人,肯定不止一两个人参与。”

“你的怀疑有根据吗?”阿代尔斐尔问。

“有,”奥默里克点头,“但是不足以构成证据。所以我们得进入修道院的里面。如果我没推测错的话,每年这时候他们都会……我们必须尽快赶到。”

阿代尔斐尔咬紧了牙,将脑海里一个一个冒起的炸弹全都按回去。

平安夜的街灯透过车窗,照耀在车内两个人的脸上,附近教堂的圣歌一路尾随着他们,而后与路灯一起淡出在寂静的夜色里。

修道院位于一座山丘的顶端,没有人会在阖家团聚的时候来这里,他们将车停在三百米外的路边,一座废弃的小屋前,佯装从那里拐道,以掩饰真正的前进方向。

这是一座旧式的修道院,灰白色的建筑上雕刻着蜿蜒的线条,就像是中世纪小说里常闹鬼的那种。奥默里克领着阿代尔斐尔从后面的菜地翻墙进去,落在水井边松软的雪与泥土上。阿代尔斐尔从未想过一名神父的身手竟然这么敏捷,他还以为那些神神叨叨的伪君子全都是些缺乏锻炼的倭瓜和芦苇杆。

已经过了孩子们就寝的时间,修道院漆黑一片,只有楼梯和走廊亮着昏暗的灯。作为神父的优势在这时候显现了出来,奥默里克应该也没来过这里,但他已经通过某种方式大概熟悉了这里的结构,也许是因为修道院的建筑制式总是遵循着神的法则。

他们沿着厨房旁边的台阶一路往下,皮鞋拿在手里,避免发出声响,这条通道与建筑上面几层的楼梯不相连接,看起来是供厨房工作的人来往下面的储物间使用的。此刻是平安夜,所有的帮工都应该回家了,石阶上却还能看到粘在鞋底的雪融化后的湿润脚印。不久前刚有人经过这里。

储物间的门紧闭。奥默里克没有停留,也没有往那几扇并排的门看一眼,神父似乎非常清楚要去哪里。阿代尔斐尔很想知道奥默里克是怎么推测出这一切的,但现在不是发问的时候。

前方有隐约的光亮照射在墙壁上,阿代尔斐尔的心忽然加速跳动,他从未在任务中失去过冷静,但这次的情况有些不一样。他的过去偏偏挑选这种时候出来干扰他。年幼的身体,老迈的手指,粗糙的茧滑过皮肤……年轻的警官提前拔出腰间的枪,手里握着武器的感觉使他镇定下来。

奥默里克一脚踢开了门。阿代尔斐尔没看清他什么时候把鞋穿上的,映入眼帘的场景如雷暴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炸裂,带来短暂的轰鸣与致盲的白光。他看到几个非常年幼的小孩,被宽胶带贴在一张巨大石桌的上面,好像几道等待着被人品尝的菜,孩子们的眼睛全都被黑布蒙着,光洁稚嫩的小腿从洁白的蕾丝下摆露出来。几个男人站在旁边,表情慌乱,显然不是正打算给孩子们喂饭。

“站到墙边去,全部!”喊出这句话的是奥默里克。

神父的声音将阿代尔斐尔拉回现实。“按照他说的做。举起手来,站到墙边去,离孩子们远点!”

桌上的孩子们感觉到有事情正在发生,却都没有挣扎,也没有尝试求救,像是已经习惯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安静。奥默里克将他们逐个解开,抱到结实的地面,动作麻利却温柔,而后带着他们离开房间,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通往楼上。

阿代尔斐尔联系了警察局,嫌疑犯有五位,需要三辆警车才能将他们装完。

奥默里克回来后,修道院长认出了他,露出令人不快的笑容,“竟然是你,奥默里克阁下,这可真是让我非常意外。听说带着电子脚镣的人是不被允许接近孤儿院的,或许这就是你与警察们做交易的原因——你终于又有机会将手放到孩子们身上了。”

“闭嘴!”阿代尔斐尔将手里的枪抬高,“阁下说话最好小心点。我正想找个合适的理由开枪呢。”但院长的话提醒了他,奥默里克戴着电子脚镣,一路走到这里,警察局那边却没有动作,按理说系统警报应该响了快有半个小时,从他们接近孤儿院100米时开始。阿代尔斐尔做好了替神父解释的准备,却始终没有电话打过来。

奥默里克知道他想问什么,拉起裤腿,黑色圆环不知去向,只留一圈长期压迫所致的痕迹。

“我把它摘了。”神父抱歉地说,“一旦警报响起,调度中心就会把我的坐标汇报给最近的警察局。镇警察局离修道院只有一公里多,还没等我们找到这里,警察就会敲响修道院的门,把院长叫到地面上去……”

“可是……”阿代尔斐尔感到不可思议。电子脚镣采用了最新的科技,只有警方的密钥才能将锁解开,任何企图破坏它的尝试都会触发最高级别的警报。

“我的大学老师曾说我是他教过的学生里最优秀的,再复杂的东西只要交到我手里都能很快弄明白它的原理和构造,这东西已经在我的小腿上挂了好几年,我早就知道该如何拆解它又不会触发弄响警报。”奥默里克放下裤腿,挑了挑眉毛,这是他第一次在阿代尔斐尔面前露出如此轻快的表情。

简直是胡来!阿代尔斐尔抿紧了唇,“我会为你说明情况。事出有因,也许他们不会追究。”

“感谢你的好心,警官,”奥默里克微笑,“但是这回用不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快得就像一辆疾驰而过的火车,将视野里的一切都碾成模糊的血色。

奥默里克手里忽然多出一把枪,还没等阿代尔斐尔反应过来,修道院长的胸前就炸开了一朵红花,随后四声枪响,子弹又快又准,每一枪都正中一个人的胸膛。被瞄准的人一脸错愕,连躲都来不及躲,就被神父送往通向地狱的路。年轻的警官本想阻止神父的疯狂行为,可巨大的圆桌在他和奥默里克之间分隔出最少五米的距离,等他绕过遮挡冲到奥默里克面前时,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还有呼吸。

奥默里克后退几步,将枪口对准阿代尔斐尔,示意他不要靠近。

“你不会向我开枪的。”阿代尔斐尔一点也不害怕。

“是的,我不会。”奥默里克的笑容里显露着一丝疲惫,而后快速地抬起手。

“不要!”阿代尔斐尔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枪声再次响起,神父倒在地上,太阳穴流出的鲜血与罪人们的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粘稠的红色溪流,从他的黑发一直延伸到修剪干净的指尖。

阿代尔斐尔慢慢地跪下,伸手碰了碰奥默里克的脸,苍白的皮肤尚有余温。神父表情安详,仿佛只是太过疲惫,决定提前进入梦乡。他的头颅侧向一边,手臂以一种如释重负的姿态伸展着,像是要拥抱前来迎接他的天使。

阿代尔斐尔发现自己竟然能够理解奥默里克为什么要这么做——有教会的神圣外衣做荫蔽,即使证据确凿,犯罪者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于是神父决定亲自带他们去接受上帝的审判。

静谧的哀悼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时间,闻讯赶来的警察冲进室内,只见年轻的警官跪在血泊之中,将其中一位死者的手按在胸前。

曾经问过奥默里克的事情,阿代尔斐尔已然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