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sì se fissi mai l’immoto

astro nei cieli solitari ardente,

se guardi il sole, occhio, che vedi? 【1】

——

“你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沙里贝尔略带指责地抱怨,双手被铐在床头的姿势使他无法完全躺下,一方柔软的天鹅绒枕头垫在他的腰后,托举着他的腹部诱人地朝前挺起,呈现出一种美味而方便取用的姿态,新鲜湿润的液体像发胶一样粘在他的古铜色金发上,一根根细丝里反射着含混暧昧的光芒。

“四十分钟前我就到了,”泽菲兰脱下外套,挂在进门处的衣架上,一边挽袖子一边走进来,“但你的客人还没有离开,所以我只能在外面等待。”他越过满地的狼藉,走到床边,将沙里贝尔从挂在床头的手铐里解救出来,视线落到沙里贝尔脖颈上烙着的一枚鲜红色牙印上。这样的痕迹遍布沙里贝尔的全身,从前胸一直分布到腿根,但只有此处是需要在意的,因为它的位置太高了,几乎快要贴到下颌角,男士衬衣的领口遮挡不住,扭头时更是一眼便能看见。五小时后沙里贝尔将出席总统设宴的慈善晚会,如果让媒体拍到他脖颈上的新鲜牙印,这桩劲爆的花边新闻肯定会在娱乐版的热搜悬挂很久。

业内人士都知道沙里贝尔是金雀花帮【2】教父秘密宠爱的情人,但对外界来说这件事纯属虚构也永远不会被承认。活在热衷窥探的好事者们茶余饭后的窃窃私语中是一回事,把这种只属于夜晚的关系暴露到阳光底下又是另一回事,前者会带来可利用的话题与免费炒作的热度,后者却只能导致难以预测的麻烦甚至是灾难。

“怎么了,亲爱的?”沙里贝尔懒洋洋地揉着手腕,锁过手铐的地方留着难以忽视的痕迹,就像一对牢牢扣在那里的蛇形手镯,尖牙刚好咬在骨突的位置。

“没什么。”持续一年多的抗议无效后泽菲兰已经习惯了他随口的亲昵,并且十分清楚对方并不是真的在跟他调情。

沙里贝尔就像是一只任性的猫咪,在任何人面前都会摇晃撩人的尾巴,但一旦有人产生了他属意于自己的错觉,想要靠得更近一些,这只猫咪就会露出锋利的爪子,在那个倒霉蛋的心上挠出一条血红的痕迹。情爱不过是沙里贝尔爪子间把玩的一团毛线,谁要是把这当作了走出孤寂迷宫的指引,谁就会落入陷阱深处有毒蜘蛛的巢穴。

一位优秀的经纪人不但要有能力帮客户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还要能够忍耐所有不经意间的诱惑与故意为之的刁难。泽菲兰走到浴室里,打开花洒,热水流泻而下,敲打浴缸的内壁,发出雨点般的声音,在白色的陶瓷上形成透明的瀑布,水汽缓缓地弥漫起来,云朵一样环绕在浴缸周围。

“还有多少时间?”沙里贝尔声音慵懒,语调听起来就像是蝴蝶起飞,绕了一小圈又回到花瓣上。

“来接你的车三个小时后到。”泽菲兰回到卧室,将拖鞋放到床边。

沙里贝尔扫了眼那对并排放好的棉和橡胶制品,“就不能不去吗?”

“你是首席嘉宾,”泽菲兰语调恭敬地提醒,“老爷子要求你今晚必须出席。不是谁都有机会一个月去两次奎里纳尔宫的,这是非常优质的曝光机会,有助于将你的形象延伸到娱乐新闻之外的板块。”

泽菲兰并没有着重强调“老爷子【3】”,但即使以最柔和轻微的声音说出来,这个来自西班牙语的尊称也意味着绝对的服从。经纪人甚至在日程表上将所有来自老爷子的指示都用明亮的蓝色标记,好确保不会让繁芜琐碎的日常工作淹没其中哪怕最细节的交代,不能用红色是因为那个自诩为慈善家的老人宣称自己厌恶任何跟血相似的东西。

沙里贝尔扯掉头上摇摇欲坠的发卡,朝经纪人伸出手臂。泽菲兰走到床边,熟稔地俯身,沙里贝尔趁势勾上他的脖颈。

与瘦削的身体、纤细的手腕,还有瓷娃娃般白皙秀气的脸庞所表现出来的单薄截然不同的是,泽菲兰的手臂非常有力,掩盖在衣物下方的肌肉匀称结实,深埋在胸腔里的心脏和肺也非常强健,一个成年人的体重挂在他身上稳当得就像是只小巧的猫咪。他抱着沙里贝尔穿过了偌大的房间,呼吸却依然平稳,连牙也没有咬一下,甚至还能从容地用单腿将浴室门推开再勾上,以免湿润的水汽趁势入侵衣帽间。

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满了。泽菲兰腾出一只手,试了试温度,刚好合适,便将怀里的人慢慢放下。液面顿时高了起来,溢出来的水流进圆形的孔洞,从管道传来沉闷的回响。

热水刺激伤口的疼痛令沙里贝尔皱了皱眉头,但他很快适应了这种微辣的感觉,舒服地闭上眼睛将手臂搭在浴缸的边缘。

泽菲兰从柜子里取来毛巾,麻利地浸湿,沿着沙里贝尔的肩膀擦拭,小心地掠过锁骨上的咬痕,还有手臂被抓破的地方,滑动到前胸时,他避开了那两点,直接伸向腹部,而后又折返。尽管时间不算特别充裕,但他依然细致而耐心,仿佛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尊昂贵的雕像,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碰坏哪里。

沙里贝尔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鬓角刮起的灼热微风带来沙漠的感觉。泽菲兰沉默地拉开距离,将毛巾按到水里更深处,沿着沙里贝尔的大腿擦拭,直到脚踝与指头。

“你遗漏了一个重要的地方,亲爱的。”沙里贝尔提醒。

“那里只能由你自己处理。”泽菲兰温和地解释,数不清这是第多少回了,他的客户从来不放过任何挑逗他的机会,而他也从未以拒绝之外的态度表示过回应,“我来做的话就变成性骚扰了。更何况我对这种事情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样做才不会弄疼你。”

“你难道就不能学吗?”沙里贝尔毫不放松,“我又不是不能教你。”

“没有理由占用你的时间。”泽菲兰站起身,“按照合同上面的条款,我才是提供服务的那一方,除了工资之外,你不用给我任何回报。当然我非常感谢你的不吝赐教。”

说罢,他无视沙里贝尔故意摆出来的诱人姿势,起身走到卧室里去,将脏兮兮的床单扯到地上,又从柜子里拿出新的。帮客户掩饰丑闻是明星经纪人工作的一部分。泽菲兰在这方面的能力比他的大部分同事都要卓越,为了不给任何旁人留下可供窥探和揣测的线索,他连一张发皱的床单都不会交给服务员。

沙里贝尔走出浴室时,卧房已经变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干净,床头的熏香是他喜欢的牡丹香调,浓烈优雅的气味掩盖了狂欢后体液与汗水残留的尾调,水珠沿着他丝缎般的皮肤滚落,在他脚边的地毯上形成深色的一块,扇形的氛围灯刚好打在他身后的墙上,为他补齐了维纳斯加冕的白贝壳。

泽菲兰将早已准备好的浴袍披在沙里贝尔肩上,轻轻推着一脸不悦的大明星走到梳妆台前。明星们通常都有自己的固定造型团队,就算没有,在出席重大场合之前,公司也会安排一组人来负责打点他们的形象。沙里贝尔却是个例外,他相当讨厌别人碰他的脸,或是动他的头发。除了演电影或是拍广告,以及其他可以带来丰厚报酬因此忍耐那么几个小时也可接受的情况,沙里贝尔都一概拒绝任何化妆师或者发型师的靠近,理由是“只有我才能决定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每一个不小心触碰到他脖子以上部分的工作人员都经历过他有名的糟糕脾气的洗礼,曾经有一个可怜的男孩只是想为他摘掉头发上挂着的一根细线就被他骂到下跪求饶。从此以后,哪怕只是想要帮他调整发夹的角度,工作人员也不敢忘记提前向这颗头颅的主人请示。但从沙里贝尔每次出现在大众面前时收获的灼热视线,以及各种宴会与典礼后着装评论家们给出的高分来看,他对外貌与装扮的苛刻要求并不是毫无理由的傲慢。

“它让我看起来像个死了丈夫的寡妇。”沙里贝尔已经画好了妆,束起了半长的头发,他打量着落地镜里的自己,包裹着他修长身体的,是一件拜占庭风格的黑色长袍,从领口到前胸点缀着树枝形状的金箔,每片上面都雕刻着细密的花纹,“你确定我要去的是慈善晚宴,而不是什么人的葬礼?”

“这件的领口足够高,能够盖住你脖子上的牙印,肩部却是开放式的设计,不影响你展露手臂的线条与腰部轮廓,”泽菲兰递给他一条宽阔的金属项圈,两圈花瓣形状的镂空蕾丝环绕着边缘,好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件首饰而不是某种刑具,“然后戴上这个,这样即使你不小心露出了脖子上的痕迹,也可以解释说是它留下的。”

沙里贝尔伸手将项圈勾过去,一边套在脖子上一边评价,“你说话的样子就像个迫不及待开张的老鸨。”

【1】《Morte e Sole 》,作者是Giovanni Pascoli,大意是:“若你要凝视孤寂的天空中那灼灼燃烧的不动星辰,若你要注视那太阳,眼睛啊,你会看到什么?”

【2】金雀花=La Ginestra,我杜撰的黑手党名称,出处是Giacomo Leopardi的一首很美的长诗。

【3】请在心里把本文所有的“老爷子”替换为“Don”。

Chapter Management
Edit Chapter
Chapter 2
Chapter Text
某种意义上来说,经纪人和皮条客的工作并没有本质区别——为送到手里的人裹上最精美的包装,然后竭尽所能卖个高价。

泽菲兰站在宴会厅外面的树影里,透过落地窗的玻璃刚好可以看见沙里贝尔与某个男人离得很近的背影。他们似乎正聊着什么有趣的话题,在兴致正浓时碰杯。沙里贝尔弯着小指,若有若无地滑过对方的袖扣,退身时长袍的下摆晃动,撩过男人的脚踝。欲火在男人的里一瞬间爆燃,即使在明亮的灯光之中也非常刺眼。

“那个阿尔及利亚人就是个婊子。”作出这番评价的是泽菲兰在意大利的第一个同事,也可以算是他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当泽菲兰宣布说要接下沙里贝尔这份工作时,他的朋友差点打翻了手里的咖啡,然后以一副担心他落入可怕陷阱的关切口吻压低了声音说,“他的最佳男配角是睡出来的。他的演艺生涯不过是金主随手扔给他的一块骨头罢了。谁都清楚他们拍电影的目的不是为了追求艺术。你挑客户的眼光要是能有你的业务能力一半优秀就好了,甜心。”

从逃溢出来的褐色液体在桌布上染出的面积来看,朋友是在情真意切地为他的前途感到担忧。泽菲兰以一个感激的微笑作为回答,没有反驳沙里贝尔只有四分之一阿尔及利亚血统剩下四分之三是法国人的事实,心里暗暗修正着“睡出来”的定义。

在沙里贝尔作为电影演员的履历上,三年前的经历是全然的空白,通常人们会用他与金雀花帮教父的情人关系来填充这段神秘的时间,并且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他有机会参演《年轻的伊莎贝拉女王》的唯一原因。沙里贝尔在这部电影里扮演历史上著名的异端审问官托克马达【1】,所有的出场时间加起来仅仅十三分钟,其中一半以上是无声的背景角色,真正有台词的剧情只有三分零一秒。但正是这三分零一秒展示出的精湛演技成就了他。尤其是他手握审判之锤高呼肃静的时候,每次播放到这里电影院的观众们都屏息静气,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太大声音。而当他宣布要将故事里杜撰出来的男主角施以火刑时,由于他先前简短却极具说服的陈词与情绪渲染,许多观众都在网络投票里认为这个倒霉的男人罪有应得。由于他盛怒的样子实在阴沉可怖,电影上映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妇女们都用托克马达这名字来恐吓不听话的小孩。税务局甚至请他拍了一个税法宣传短片,要求他以中世纪审问官的口吻告诫公民,偷税漏税是会让他们下地狱的严重罪行,不要对法律抱有狂妄的侥幸心理,早点坦白从宽是减少惩罚的唯一途径。短片播出后收获了比政府部门所预计的更好的效果,光是第一个星期就有许多人主动申请了税务核算,并且主动交代了种种投机取巧和欺骗隐瞒行为。

也许沙里贝尔是通过跟黑手党老大上床才获得的演出机会,但他并没有跟将情书和礼物塞满工作室门缝的狂热粉丝们都睡过觉,那些声嘶力竭高呼着他名字的人们并不是因为品尝过他的肉体才为他疯狂,他们纯粹是被沙里贝尔出类拔萃的演技征服的。即使是放在整个人类电影史的维度,第一次出演电影就获得多项大奖的人也凤毛麟角,对于出场少于十五分钟的配角演员而言,这更是绝无仅有的新鲜例子。

在演艺圈的腐臭淤泥里摸爬滚打数年之后,泽菲兰已经不会天真到去对客户作道德方面的要求,光鲜亮丽的表象下诱惑与堕落就像是古老的瘟疫,公平地传染着每一个人,只是有的人病得重一些,有的人病得轻一些罢了。泽菲兰不期望自己的客户是一个纯洁的圣徒,他只需要确定那个人身上具有真正的才华和可不断挖掘的潜力,值得他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的热忱与专业。

一个睡眠失调的工作狂。合作的第一个星期,泽菲兰就从沙里贝尔那里获得了这样的评价,因为他不分白天黑夜随时待命,日程里完全没有假期这个概念。

趁着《年轻的伊莎贝拉女王》热度正盛,泽菲兰为沙里贝尔接下了电影《黑传奇》的拍摄。与《年轻的伊莎贝拉女王》不同,沙里贝尔这次将出演男主角,一个笃信天主教的信仰领袖。他将在这部片子里与阴谋叛乱的异端者们进行多次作战,每一次都凯旋而归,直到最亲爱的战友因嫉妒出卖了他,将他引至异端者大军的埋伏圈里。一番艰苦而绝望的战斗之后,这位宗教英雄被逼至海边的一座悬崖上,跟随他多年的战士们一个一个倒下,血液将他们胸前的十字架浸染得鲜红刺眼。在绝望与愤怒的双重冲击下,仅余的生者抬头仰望沉默无声的苍穹,质问上帝为何抛弃了他们,为何坐视他们遭受此等背叛与不幸?话音刚落,天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雷鸣,火红色的光芒自天而降,将叛徒与异端者全都烧成灰烬,而后慢慢地向着悬崖最高处屹立不倒的人影靠近。这位上帝的忠实仆人与勇敢战士就这样在炽烈的火光中升入天堂。

这剧本简直就是为沙里贝尔量身打造的,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将圣徒与疯子的形象融合得这么完美,他可以用嘴角勾出浅浅的笑容,眼睛里却燃烧着熊熊烈火。为了让角色形象更贴合沙里贝尔的气质,泽菲兰使出了浑身解数说服制片公司对剧本与人设进行微调,削减了角色身上刻板的粗犷感,增加一点超越性别的神性。

事实证明泽菲兰是正确的,观众们早就厌倦了胡子拉碴的男性战士形象,沙里贝尔的柔美与冷峻令他们耳目一新。这部片子目前才刚开始拍摄,只发布了定妆海报和第一期片花,就上了“最受观众期待的电影”排行榜,评论家们更是早早地就断定它具有冲击金像奖的潜力。

如果能夺得最佳男主角,那即使沙里贝尔从此息影,也将在电影殿堂的神龛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不灭火光。况且沙里贝尔当然不可能止步于一两部获奖电影。泽菲兰为这位表演艺术家所作的考虑更加深远,他计划先借这两部片子的势头为沙里贝尔在电影圈打开空间,然后再慢慢转向更为加多元化的角色。

为了不使人们对沙里贝尔的印象定格在异端审问的灰暗厅堂内,泽菲兰果断推掉了历史片《布鲁诺的太阳》。至于《伽利略》里贝拉明【2】一角的出演,制片方的邀请本来就是个错误,沙里贝尔剑形的高眉骨与银月般的眼睛赋予了他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而他的音色中与生俱来的傲慢更是无法通过后期消除的,再加上他先前扮演的审问官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只要他穿着长袍走进宗教裁判所大厅,所有的观众都会下意识地将心里的天平朝他倾斜。如果由他来扮演与伽利略辩论的控方代表,很可能会使这场已经被历史盖棺定论的著名事件呈现出完全相反的另一种状况。

沙里贝尔并不是许多导演喜欢的那种清水型的演员,能随着名为剧本的容器随意变化成各种形状。他是一团黏稠滚烫的岩浆,虽然具有非常高的可塑性,但也永远保持着自己的光芒与温度。

作为一名合格的经纪人,了解自己客户的特点是非常重要的。泽菲兰从没指望过沙里贝尔能成为一年接三四部戏的高产演员,演艺圈已经有太多被名利冲昏头脑不分好坏接戏的盲目分子,比起用惊人的参演次数堆砌出来的印象和名声,他更希望沙里贝尔将来获得终身成就奖的时候能被人冠以“金奖风向标”这样的荣誉——但凡演员表里有他名字的电影都能在各种奖项中获得至少一项提名。

沙里贝尔是一颗稀世罕见的珍珠,如果得幸将这颗珍珠捧在了手里却又不能为它找到最适合发光的宝座,那将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泽菲兰将杯子里被掌温浸暖的酒慢慢倒在灌木丛里。他出于礼节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了这杯酒,却自始至终一口都没有喝过。作为经纪人和兼职司机,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1】Torquemada,几乎可以说是历史上最有名的异端审问官。

【2】Bellarmine,伽利略时代最著名的神学家,虽然因为伽利略的缘故,看起来像个愚蠢的坏老头。但我读过他写的一些东西,其实他还是有点才华的,至少……拉丁语水平很高。

Chapter Management
Edit Chapter
Chapter 3
Chapter Text
宴会地点是总统府的好处是它不会持续很久,但最终结束时沙里贝尔还是疲惫得就像在旷野里跋涉了四十天一样,而他也确实遇到了一位笑里藏刀的魔鬼,哪怕身上裹着厚实的西装三件套也遮掩不住身上那股来自地狱的硫磺味。

“我让司机先回去休息了。”经纪人为他打开车门,接过他扔来的一只珐琅瓢虫。这小东西是慈善晚会的纪念品,被沙里贝尔当作发泄球暴力揉捏了一晚上后,现在只剩下了两条腿。

“帮我推掉周三的拍摄。”沙里贝尔钻进后排,疲惫地靠在座椅上。

“有什么新的安排吗?”泽菲兰扶着车门,将可怜的小瓢虫装进口袋。

“我要陪他睡觉。”沙里贝尔抬头,厌恶地瞥了眼街对面烟酒店门口的市政广告,三张相同的海报并排贴在那里,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在罗马通和明信片出售的字样下露出三张一模一样的笑脸,抬到胸口的双手间是关于文物古迹保护的倡议。不知道谁吐了快口香糖在最右边的那张脸上,看起来就像一个肉色的瘤子。

泽菲兰沉默了几秒,确认地问,“老爷子安排的吗?”

不然呢?沙里贝尔挑了挑眉毛。这不正是他今晚必须出席的原因吗?

泽菲兰似乎是叹了口气,关上车门,绕车走了半圈,进入驾驶室,钥匙拧了三次才打上火,然后又回过头来问,“有拒绝的余地吗?”

沙里贝尔懒得摇头,干脆闭上了眼睛。他当然听说那些可怕的传闻,关于这位如日中天的政治家在床笫间的那些秘密爱好。据说他的那玩意儿根本不能用,所以只能靠一些别的方式来欣赏床伴们的尖叫与求饶。即使是最渴望通过出卖肉体一步登天的人也没那个胆量去爬他的床。大部分成为他猎物的都是些过分年轻,以至于对他的可怕习惯一无所知的新人或者外国人。比如三个月前的那位波兰小伙子,从他的府邸出来直接就去了医院。医生对他的诊断是大脑损伤,并且终生都无法恢复到之前的程度。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严重缺氧——因为不满足于绳索造成的窒息反应,所以这位暴君命手下按着那不幸的年轻人的头,多次反复地浸入了观赏鱼缸,而他就站在透明的玻璃面前,观察漂亮的脸蛋在水里扭曲变形的样子。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养在里面的小丑鱼还在自如地游动,也许是把年轻人散乱的头发当作了新品种的海葵。

一个好情人同时也必须是一份好礼物。老爷子的所有情人都聆听过相同的教诲。不管年轻时如何叱咤风云,金雀花帮的教父始终是老了,在他不得不离开世界前,他希望自己能在提沃利哈德良的离宫旁边修一座漂亮的别墅,麻烦的是那里刚好有一部分属于古迹保护的范围。如果想要从政府那里获得“破例”的话,就需要这位官员帮忙签署一份公益性建筑施工的文件。相比起与古代罗马帝王并肩的荣耀,一个已经玩弄了许多年的情人算得了什么呢?在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眼里,明星不过是昂贵的娼妓罢了。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沙里贝尔望着窗外,夜晚的图拉真记功柱看起来就像是一根高耸而苍白的阳具,又或是一根讽刺地竖立起来的中指。自从他在一辆轿车的后座上卖掉了自己的童贞,他就已经是一个娼妓了。

那辆车属于一位有钱的法国男人,于那个漫长而无聊的夏天来北非的海岸边度假。男人的年纪做沙里贝尔的父亲也错错有余,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非常喜欢听沙里贝尔在被拥抱时叫他爸爸。他还许诺说要带沙里贝尔去法国做他的养子,这对所有跟沙里贝尔差不多身世的阿尔及利亚人来说都是巨大的诱惑。

沙里贝尔的爷爷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离开阿尔及利亚的那批法国人中的一个,光从将比他小四十几岁的妻子和腹中的孩子丢在殖民地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是个人渣。在奶奶残缺不全的记忆里,她的丈夫是个有钱的富商,就和那个年代许多想要找小妻子的男人所宣称的一样。但考虑到那个殖民地时期的北非贫穷得如同刚被洗劫一空的面包桶,只要那个男人在法国老家有幢房子或者几块田地,那他也不算撒了太大的谎。

从未见过面的祖父留给沙里贝尔的只有勒西尼亚克这个姓氏和一个沉溺在酒精与法国梦里的父亲。在那个男人的想象里,法国是遥不可及的天堂在人间的具现,是一切最美好的词汇的集合。沙里贝尔刚学会走路时,父亲就以誓言般庄重的口吻告诉他,总有一天会带着全家搬去法国,到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但还没等这个目标远大的男人从酒瓶里挤出去往法国的路费,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就夺去了他和他那位法裔妻子的生命。家里仅剩的钱被用作了安葬费,沙里贝尔为父母选了块离海很近的墓园,每当冬季细雨绵绵时,拂过他们墓碑的风都自海洋吹来,来自遥远的法兰西所在的方向。

沙里贝尔没有父亲那么天真,若说他从祖母困苦的一生里吸取了什么教训,那就是绝不能把男人的承诺当真,尤其是他们正打算进入你的时候。但即使在阿尔及尔生活也是需要钱的。相比随时可能被闷死在集装箱里的偷渡客,让男人到自己身体里来玩一趟的风险要小得多,只用忍过一局扑克的时间,挣到的钱就足够花好几个月。

那个法国男人是所有人中出价最高的,所以沙里贝尔同意他将阴茎挤进自己身体里,即使流出了血来也没有叫停,而是将呻吟的腔调上升到更加柔软诱人的频率,以至于那个男人做到最后已经硬不起来,还意犹未尽赞叹他是个多么甜美惹人喜爱的男孩。

那个男人当然没有带他去法国,但从结果来说也不算完全食言,因为正是他把沙里贝尔推上了海边停靠的那艘豪华游艇,其主人便是日后将沙里贝尔从北非带去了欧洲的金雀花帮教父。

其实沙里贝尔并不想做这桩生意。当男人告诉他“有个地方能挣更多的钱”时,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鬣狗般的贪婪与残忍。他明白男人要离开这里回法国去了,所以打算在临走前将他卖掉。虽然他把自己贩卖过给别人,但这不代表他会允许别人贩卖自己。更何况被男人描述为千载难逢的那个“好地方”听起来完全就像是一个危险的陷阱。但他并没有拒绝的机会。男人对他说这番话时,游艇就停在不到二十米外,即使立刻跳下车逃跑,恐怕也快不过等候在车门边的那几个虎视眈眈的打手。

既然退后的路被封死了,那就只能挺起胸膛往前。沙里贝尔从车上走下来的姿态高贵得就像是位王子,他将所有的怀疑与警惕都浸没在唇边的笑容里,登上游艇时还主动朝着舷上管家打扮的人伸手,要那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扶着自己上去。

老人非常喜欢他。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沙里贝尔就确信这一点。那双鼩鼱般小的灰黄眼睛枯败而浑浊,望向他时却一瞬间亮起来,目光如钻石般锋利,沿着肌肉与骨骼的线条,在他的身上四处切割,像是在打量一块可口的面包,或是一枚多汁的果子。

沙里贝尔敏锐地看出,老人不是轻易就能取悦的类型,却并不害怕,另有一种可称之为预感的直觉——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他都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

老人命人拿来许多漂亮精致的衣服,让沙里贝尔在他面前换上。沙里贝尔将那些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又按照吩咐一件一件地脱掉,即使赤身裸体时也神态自若,丝毫没有难为情的扭捏。既然老爷子喜欢玩真人版换装游戏,那他就索性当一个任人打扮的漂亮玩偶,让那双已经快要被坟墓的土灰覆盖的老眼睛好好瞧瞧他的年轻与鲜活。

码头嘈杂的噪声在他耳边悄然远去,海鸥的声音从讨食的尖啸变成了呼唤同伴的悠长鸣叫,当窗外的风景只剩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时,老人朝他伸出手,示意他过去。沙里贝尔踢掉脚上只来得及穿了一只的鞋,走过去跪下亲吻教父手指上的蓝宝石。

老人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丝,像抚摸一只长毛猫咪那样爱怜地逡巡,慢慢地滑动到他的唇边,老迈的拇指探进去,搅动着柔嫩的舌头。沙里贝尔大胆地伸手扶住老人的腿根,从老人眼里瞬间闪过的惊讶判断,过去或许从未有人如此大胆,竟敢先于他的指令行事。虽然有些冒险,但这是一步好棋。沙里贝尔后来才知道,老人已经很多年没有体验过不吃药就硬起来的喜悦。

沙里贝尔的任性妄为成功勾起了老人的征服欲,这位教父侵犯他的方式就如同调教一匹烈马,手指深入束起的头发里像驾驭缰绳一样拉扯,皮带对折不停地抽打袒露的背部,高潮来临时在年轻人瘦削的肩膀留下带血的牙印。

老人将领带勒上他脖颈时,沙里贝尔一瞬间想到了死亡。但此时反抗是更加不明智的,不仅是因为他知道对方不可能停下,还因为他见过那些被海水冲到岸边的赤裸的尸体。无论怎样,老人都会拿走想要的东西,唯一的区别在于那之后他是否还能活着。虽然活着对于他来说也只比死去好一点点,但也没有自寻死路的理由。于是,他做出了享受的表情,仿佛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当沙里贝尔捧着金杯站在领奖台上时,所有人都朝他投去艳羡的目光。大家都说他是命运的宠儿,早早地就握住了带领他走向成功的那只手。然而没有人知道,如果他当时推开了那只手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命运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神明,在你饥寒交迫时将精美可口的蛋糕推到你的面前,却刻意隐去暗中标好的昂贵价码,在你走投无路时施舍那么一点点机会,却又逼迫你割肉卖血去偿还。

沙里贝尔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肉可以抵债,飞逝的时光总有一天会夺走他身上令人垂涎的部分。又或许早在那以前,他就会因为被人切割取用太多次而只剩一堆白骨。

他偷偷看了眼驾驶室里的泽菲兰。即使在不甚明亮的路灯光线下,他的经纪人也依然看起来沉静又庄严,皮肤透白得就像是大理石做的天使一样纯洁,仿佛从未被这肮脏人间的尘埃沾染过分毫。

一种绝对不会被他承认为嫉妒的情感从灌满了酒精的胃里燥热地升起来。沙里贝尔非常想要知道,那个好色的老头怎么没有一并睡了这个金发碧眼的法国人?为什么要允许他干干净净地活着?为什么他就可以如此体面?为什么他不需要出卖肉体?不需要付出那么多恶心的代价?

也许是察觉到身后持久的注视,泽菲兰在下一个红灯时转过身来,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让老爷子改主意的。”

除非你代替我躺到那个变态的床上去。沙里贝尔厌恶地别过脸,开始想象泽菲兰跪在地上给人口交的样子。

Chapter Management
Edit Chapter
Chapter 4
Chapter Text
沙里贝尔所有的客人都在泽菲兰的日程表上有一个名字首字母缩写代号,金雀花帮的教父是专属的蓝色笔迹,写成显眼的花体字,就像是镶嵌在月历上的矢车菊,其他人则是统一的黑色。超过半数的黑色名字只会出现一次,非常少的情况下两次,再多就要奉上些特别的礼物了。金雀花帮的教父以他那擅长做生意的头脑闻名,他知道沙里贝尔身上真正使人疯狂的是什么,玩弄一个金奖加身的电影明星所带来的满足远超过性爱本身,是征服欲,是权力,是肆意践踏无数人心中的明月所带来的快感使他们高潮。

作为圈子里最敬业的经纪人,同时也是最能保守秘密的清洁工,泽菲兰撞见沙里贝尔和客人们在卧室的机会就跟他和导演与摄影师们谈话的次数一样多。

大部分时候,他会在外面等待他们结束,然后进去善后。有时客人,特别是老爷子,会叫他进门,吩咐他准备些什么东西,一桶冰或是一瓶酒,泽菲兰也因此无法避免地会看见沙里贝尔被以各种超乎他想象力的方式摆弄的样子。

虽然对人类花样百出的性癖有所耳闻,也在娱乐圈这潭永远漂浮着淫乐之果与色欲之核的腐水里跋涉了许多年,泽菲兰始终无法将那些刑具般冰冷残酷的东西与做爱这件事联系起来。这令他不禁悲哀地想:再没有比性交易更使人物化的事情了,它让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身上那几个孔洞的附属物,一件用来满足欲望的高级工具。而他改变不了这一切,剥削已经在人类社会存在了几千年,也许还将存在几千年,他所能做的只是确认沙里贝尔朝他投来的眼神中是否有求援的含义。帮助客户摆脱困境也是经纪人的工作,他早已准备好超过一百种让事情提前结束的方法,每种都非常自然,看起来顺理成章,不会引起怀疑。

但沙里贝尔从不需要他的帮忙,即使被捆成令人羞耻的姿态,腹部的皮肤布满蜡滴冷却后的硬块,嘴里和下面都塞着东西,他的眼神也依然锋利,毫无惧色,嘴角永远勾起浅浅的笑容。那种傲慢而目中无人的姿态,就像是在嘲讽刚刚才射进他身体的人,笑他们又老又丑又无能,只能靠花钱购买或者威逼利诱才能找到愿意跟他们上床的人。而在他大张的双腿中间嗡嗡作响的性爱器具,仿佛在侵犯和羞辱的不是他,而是把它们放进来的人,嘲讽他们已经衰败到连药物都失去效果,只能靠这些假玩意来替他们性交。他的面颊潮红,看起来滚烫,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眼神里融不化的冰凉冷漠,如果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能从欲望的浪潮里稍微抬头看一眼沙里贝尔双目中的嫌弃与厌恶,就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能征服这具身体的主人。在无数个受难般的画面里,被凌虐却依然倔强挺直的脊梁使沙里贝尔生出一种超凡的美,如同不可侵犯无法玷污的神明,衬托出那些妄想从他这里讨得欢愉的凡人的卑微与可怜。

沙里贝尔不是婊子。他是非常优秀的演员,知道该如何扮演婊子。但如果他一辈子都只能扮演这样的角色。那就是经纪人的失职了。

泽菲兰将车停在路边。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明媚,行道树的叶片绿而透亮。根据他在过去一年里的观察,老爷子惯例将上午留给生意场上的往来,这样他可以有一整天的时间用来处理商量好的事情,或者等待命令执行的结果;晚饭后则是不愿意被打扰的私人时间,除了他的老朋友和心腹,以及被他指名陪伴的情人,谁也没有胆量去见他。因此只有下午,老爷子午休结束后,如果没有别的人登门拜访,那他或许会考虑见一见他最宠爱的那位情人的经纪人。所以他特意在上午请求见面,拜托总是陪着老爷子一起来,并且大部分时间都跟他一样守在门外的那位家族成员替他传达。他原本没把握能一次成功,但离星期三还有好几天,今天不行的话明天他还会再试一试。幸运的是,对方下午三点打来电话:老爷子同意见他。泽菲兰挂上电话就冲进了驾驶室,以防老爷子改主意,或是有其他更要紧的事或者顺序更优先的人抢在他前面。

直到一年之前,黑手党对他而言还完全是个概念性名词。他只从电影里看到过他们是如何仔细地搜查车辆,将轮胎和发动机拆掉看看里面有没有炸弹,但电影是经过了艺术加工的产物,他怀疑他们其实并不会真的那么做。直接走进去的话就仅需要搜身,这样事情会简单很多。泽菲兰不想为家族成员增加额外的工作,光是能够获得允许去见老爷子,就已经让他欠了一个天大的人情。

他已经站在了铁门前面。黑色的雕花线条背后是绿意盎然的橄榄树,花园里的喷泉叮咚作响,一条朦胧的彩虹若隐若现,好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色。走进这里却是非常需要勇气的,尽管里面的人并不全都是冷血杀手,但平均下来每位身上也都能摊上好几条人命。

两个家族成员朝他走来,泽菲兰顺从地抬起手臂,他的口袋里除了车钥匙什么都没有,就连钱包都塞在了座椅底下没有带过来,搜身只持续了几秒钟。领他进去的时候,其中一个人看了眼他乌青的眼眶,泽菲兰猜想他是把自己当作了瘾君子,但实际上,他眼下的色素沉淀是昨晚一夜未睡的结果。他在书桌前坐了通宵,思考该如何说服老爷子改变主意。

金雀花帮教父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据说他每周都会去拜访附近的教堂。但在黑手党的圣经里,善良与怜悯是毫无作用的,他们遵循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教条,说不定祈祷时回应他们的神明也不是同一个上帝。更不能指望教父会看在沙里贝尔曾经带给过他那么多快乐的份上显示些仁慈,就算组成那把老骨头的成分里曾经有过仁慈,也早就在将近半个世纪的阴谋与暗杀中耗光了。哦,对了,他还处决了他的三个兄弟,并且强迫妹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老流氓,在知道那人的前妻是因为什么原因死去的前提下。假使马基雅维利现在从圣十字教堂的坟墓里爬出来,听说了这位老爷子一生的光辉业绩,恐怕会立即提起笔来把他的大名加进《君主论》第八和第十七个章节里【1】。

金雀花帮的教父是最精明的那种利己主义者,他只爱自己,也只在乎自己。泽菲兰看穿了这一点,于是放弃所有无意义的良善与美德,简明扼要的几句话,每一句都精妙地切合对方的利益,就好像他冒险求见提出这些建议,完全是为了老爷子能够从中获得更多的好处。他甚至还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没有直接说出来,却让对方只能往这方面猜测——是老爷子在付给他薪水,而他只是服从于金钱与权力。一个被包养的电影明星和他背后势力强大的金主,大部分都会识时务地靠向后者,因此他的出现和话语都显得合情合理。再加上他的口才出类拔萃,极具说服力,即使站在大仲马笔下老谋深算的马萨林面前,他也完全可以凭这三言两语说服吝啬的马萨林主教把那该死的一百万借给查理二世,还不收一分钱的利息。【2】

但四百年后出生的人比他们的祖先狡猾得多,也无情得多。金雀花帮的教父以极大的耐心地听完了泽菲兰的话,甚至中途还温和地点了点头,露出慈爱的笑容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可就在泽菲兰以为自己说动了他时,对方却忽然将话题转到了凯撒身上,而后是奥古斯都、尼禄……一直进入五贤王时代,在涅尔瓦与图拉真留下的遗迹短暂停留,最后定格在哈德良皇帝的丰功伟绩。老人告诉泽菲兰,他说的完全正确,但比起他的计算器按出来的那些收益,抛弃这一切所能够获得的东西才是这位老人此生必须得到的。

沙里贝尔没有告诉他有关别墅的事情。泽菲兰猝不及防被将了一军,但即使泽菲兰提前知道老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站在那间风格古典的会客厅,呼吸着空气里雪茄留下的淡淡香味,泽菲兰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早先被他忽略的事——这位拼杀了一生的黑帮教父如今老了。他已经抵达了人生的暮年,就像一只牙齿磨钝、爪子也不再锋利的老狮子,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扩展版图,只想守着自己的领地等待日落。但人和狮子不同的地方在于,狮子能够平静接受自己终将化为青草养料的现实,人却妄想生前的荣耀能经由特别的埋骨之地延续到死后去。就凭老爷子话语里表现出来的对古代帝王们的崇拜,在提沃利修别墅以求闭目于此已经是退而求其次了,如果有办法把骨灰盒塞进圣天使堡的话,这位已然没有其他愿望的老人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实现它。

“……虽然我无法采纳你的建议,”教父语调遗憾地说,略微低头的缘故泽菲兰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但能肯定老人根本一点都不遗憾,“但我非常欣赏你的头脑与智慧,我甚至开始觉得,你做电影经纪人实在是太屈才了。”那苍老的声音顿了顿,忽然夹杂了笑意在里面,“你应该直接为我工作,年轻人。”

突然伸向他的橄榄枝戳得泽菲兰警铃大作,他以一种惶恐的表情抬头,看起来受宠若惊,“您一定是在取笑我。要知道,自从被朋友拐骗进这个行业,就没有哪个客户能忍受我的笨拙超过两年的,同事们都笑话我的脑袋里装满了书本上的铅字,却不知道该怎么组合起来用。”

教父弹了弹手里的雪茄,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这位年轻人。泽菲兰倒不担心老爷子会调查自己的背景,他方才说的全都是事实,他的确从未在同一个客户身边服务超过两年,至于其中的原因,商业理念不合跟能力不足虽然不能画等号,但共同点都是一个——他无法满足客户的需求。

【1】第八章:关于依靠邪恶之道取得君主国的人(Chapter VIII: Of Those Who By Their Crimes Come to Be Princes),第十七章:关于残忍与仁慈,以及受人爱戴和被人畏惧哪一个更有利(Chapter XVII: Of Cruelty and Clemency, and Whether It Is Better To Be Loved or Feared)

【2】出处是《布拉热洛纳子爵》。

Chapter Management
Edit Chapter
Chapter 5
Chapter Text
沙里贝尔一进门就发现泽菲兰躺在玄关的沙发上,半侧着头,碎发垂到一边,额头上眉毛轻轻拧紧,脸色因疲惫而苍白,仿佛正在睡梦中继续他那些无聊的工作。这副安静的睡颜激起了沙里贝尔恶作剧的念头,端详着思考了几秒钟后,他在那坚挺的鼻尖狠狠地弹了一下。泽菲兰猛地睁开眼睛,视线逐渐聚焦到沙里贝尔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过于平淡的反应令沙里贝尔有些失望,他原本期待着看到泽菲兰像只西瓜虫一样蜷缩起来,或者至少听见一声惨叫。

“有事吗?”沙里贝尔打开客厅的灯,穿过新亮起的光芒走向卧室。

泽菲兰脱掉身上压皱的外套,和沙里贝尔刚扔到他身上的那件一起挂进柜子里,“很抱歉,我没能说服老爷子改变主意。”

沙里贝尔刚摘下腕部的手表,闻言忽然转身,讶异地望着泽菲兰,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能说服老家伙放弃他的皇帝梦的人还没出生呢,却没想到泽菲兰竟然真的去见了老爷子,昨晚他只把经纪人的话当作了随口安抚。“好的,我知道了。”他取下头上的发夹,扯掉头绳,“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也要先洗个澡再说。文艺复兴【1】的空调热得就像熔炉,我都要融化掉了。亲爱的,你想一起来吗?”

泽菲兰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手指在头发里梳了梳,挪到卧室墙边的沙发上坐下。这副颓败的样子令沙里贝尔感到赏心悦目,挫败感在那双绿眼睛里蒙上的阴霾实在是美极了。这位漂亮的法国人还当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做什么事情都永远不会失败呢。

沙里贝尔的澡泡了足足半个小时,有超过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回味泽菲兰脸上惨兮兮的表情,甚至愉快得哼起了歌。走出去的时候,他发现泽菲兰还坐在原处,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想喝咖啡的话就自己泡,你看起来非常需要一杯特浓。”沙里贝尔坐在梳妆台前,将湿润的头发慢慢擦干。在面前的镜子里,他看到泽菲兰慢慢地抬起头,透过玻璃的折射从身后与他对视,

“有话就说,亲爱的,一声不吭,我可猜不出你在想什么。”

“我没能说服老爷子,但你可以自己拒绝他。只要你坚持不同意,他也没有办法强迫你服从。这里是罗马,不是那不勒斯,黑手党无法在这里为所欲为。他总不可能强行将你绑着去,就算他那么做了,一位狡猾的政治家也不会接受,那太冒险了,没有人会为了一夜欢愉压掉整个前程。当然,老爷子有可能恐吓你,威胁你,甚至收回他曾经给予你的全部……但那也比死在一个虐待狂的床上好得多不是吗?你有容貌也有天赋,根本不需要——”

“够了!”沙里贝尔打断他,手里的梳子像暗器一样飞出去,擦过泽菲兰的头发击中了他身后的墙壁,碎成了好几片。

“你有理由生气,”泽菲兰捡起梳子的碎片,目光郑重而诚恳,“但我方才说的话请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知道这很难,但并不是完全做不到。作为你的经纪人,我会竭尽所能地帮你,只要……”

说得好像你真的在乎一样。沙里贝尔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冷酷的笑意,泽菲兰的长篇大论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相似的话早就有人对他说过了,比如他的第一个经纪人。

那是位爱系花哨领带的中年男人,从业据说有二十年之久了,看起来也的确经验丰富,但却是在令人讨厌的方面。他从不放过任何揽着沙里贝尔腰说话的机会,油腻的嘴唇苍蝇一样停留在耳垂旁边,他用廉价的甜言蜜语称赞沙里贝尔的眼睛,还有蛇类般婀娜诱人的身段,把他当作女王一样恭维,向他倾倒那些庸俗的哲理和承诺,“你的身体只由你做主,美人,哪怕站在你面前的是罗马皇帝,也必须是你真的看上了他们,那才给他们亲吻你手指的荣幸。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或者欺负你。”然而也是同一个人,数不清多少次地将沙里贝尔送到酒店房间的门口,或是某个位置隐蔽的别墅,然后在沙里贝尔拒绝和他上床时表现得像个疯子,一边骂沙里贝尔是个婊子,一边详细地描述他被别人侵犯的样子。“你真以为你是什么大明星吗?你只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玩物罢了!”沙里贝尔知道他每次都会在房间门口偷听,一边听一边自慰,想象自己才是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

第二个经纪人的故事也差不多,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所有的温言软语都不过是目的性明确的铺垫,所有的耐心和体贴也不过是盼望着他能更主动一点张开双腿。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暗地算计着如何才能从他身上挖下一块肉来。活在这样一个地狱般的世界里,他怎么可能演不好一个审问官的角色?如果他的手中真的握有审判的权柄,那他将宣布所有人都有罪,所有人都该死,所有人都值得一场声势浩大的火刑。

尤其是你,亲爱的。

沙里贝尔露出阴森的笑意,以品鉴的目光在泽菲兰的身上来回审视。壁灯的光芒温暖轻柔,为白衬衣和奶油般的皮肤蒙上淡淡的金色,更衬托出那种从灵魂里渗透出来的圣洁与无暇感,就好像从未沾染过人世间的罪恶和污浊一样。这具糖霜般白嫩甜美的身体从未被人当作玩具摆弄,也没有尝过丝毫快感都没享受到却被强迫高潮的滋味,那双绿眼睛也不会明白在最危险的时候被蒙去光明是什么感觉,更别提饥饿与寒冷,还有雨季湿漉漉的毯子,夏天闷热窒息的集装箱。他什么苦头都没吃过,却偏要扮演救世主的角色,站在坚硬安全的岸边,指挥在沼泽地里挣扎的人该怎么做。

伪善罪加一等。

沙里贝尔想要撕烂泽菲兰脸上那副清高正直的假面具已经想了很久了,用牙齿、舌头和嘴唇,一点一点地切割开,把藏在这副漂亮皮囊下面的真实又肮脏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扔到那张白瓷般的脸上。

老爷子默许了经纪人和他上床——你不能把鲜美的肉类交给豺狼看管,又一点不让他们咬掉。这既不符合兽类的秉性也不符合人的。但泽菲兰从未给过他这方面的暗示,一次都没有。即使他全身上下都已经被看了个彻底,以各种最令人难以把持的姿态,甚至还在沐浴时把布满爱痕的身体交给泽菲兰清理,挑逗他把里面也一起弄干净,他的经纪人都始终不为所动,就仿佛小说里杜撰出来的那些骑士精神真的存在,而他就是这几种美德的代表。

但是怎么可能呢?这世界上哪有真正经得起考验的人,无非是诱惑不够大罢了。

沙里贝尔慢悠悠地站起来,朝坐在沙发上的人走去,浴袍的腰带随着双腿的动作松开,露出他丝缎般光滑的身体,衣摆的开口随着他的步伐越来越多地敞露,从锁骨到脚踝一览无遗,头发上滴着水珠,闪闪亮亮。

泽菲兰意识到不妙,往后靠了靠,最终没有躲开,而是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沙里贝尔……”

沙里贝尔揪住他的衣领,不由分说地提起来。泽菲兰握住沙里贝尔的手腕,头部稍稍往后仰,想要缓冲接下来很可能发生的暴力行为。

撞向他的却是更难躲避的部位。沙里贝尔泄愤地咬上泽菲兰,血立刻流了出来,腥甜的味道弥漫在两个人的唇间。泽菲兰抓住沙里贝尔的肩,把他往前推开了一点,又被蛮横地按回去,身体陷到沙发里面,始终紧闭着双唇。

近到几乎无法对焦的距离里,沙里贝尔看到泽菲兰的绿眼睛半睁半闭,维持着一种低垂的宽度,目光里流露出克制与忍耐,好像他不是在被人激烈地亲吻,而是在一场凶残的殴打中扮演不幸的角色,握着沙里贝尔肩膀的手掌移动到了后背,安抚地沿着颤抖的脊柱轻轻拍打。

我又不是一只宠物!

沙里贝尔恼怒地撕开泽菲兰的衬衣,将对方的双腿禁锢在膝盖之间,猛烈地往前挺腰,两人的腹部紧密地摩擦。他最后尝试了一次撬动泽菲兰的嘴,依然失败,于是转换了攻势,将手插进了经纪人的皮带下面。

泽菲兰像是忽然惊醒过来般,按住他的手,“别这样,沙里贝尔。”

“别告诉我说你一点也不想要,”沙里贝尔目光尖锐,如刀锋一样刺进近在咫尺的绿眼睛。

泽菲兰摇了摇头,扯出他的手,温柔却坚决,“这违背了我的职业操守。”

沙里贝尔差点笑出声来。流窜在他身体里的烈焰迅速降温,引发一阵更加不适的心寒齿冷。他明白了,泽菲兰是真的对他这副身体无所需求。因为那人压根儿不屑。泽菲兰是属于这世界幸运与光明那边的,他当然不会瞧得上一名娼妓的身体——尽管他在过去的一年里获得的每一分钱都是从这娼妓的身体上挣来的。泽菲兰一边贩卖他,一边又鄙视他。这份羞辱比之前所有人对他的侵犯加起来还要可恨。

泽菲兰似乎察觉到沙里贝尔的沉默中隐藏着某种毁灭性的东西,眼睛里自然地流露出关切,嘴唇尝试着动了动,又因为不确定而没有贸然开口。他的瞳仁依然澄澈,除了嘴唇上鲜红的伤痕,方才那阵狂风暴雨般的挑衅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直到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他的颧骨下方,紧接着又是第二下。

“你被解雇了。”沙里贝尔居高临下地宣布,而后从他的身上下来,一边系上睡袍的腰带一边后退,往门口的方向优雅一指,“现在,给我滚出去,永远!”

【1】La Rinascente Roma Galleria Alberto Sordi,是个商场,在西班牙广场旁边,紧邻孔多蒂(Via dei Condotti)。

Chapter Management
Edit Chapter
Chapter 6
Chapter Text
实际上泽菲兰是自己辞职的。解雇他的是沙里贝尔,老爷子却希望他留下,还派了一个人来向他保证,沙里贝尔那边不会有任何问题。泽菲兰不知道他们打算怎样说服沙里贝尔,但那一定不会是令人愉快的手段。沙里贝尔的身边充满了强加给他的人,泽菲兰不希望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为了避免老爷子给自己开出无法拒绝的条件,泽菲兰决定离开意大利,去往他们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证件、银行卡,像逃难一样赶去机场,预定时间排序最上面一排的航班。感谢欧盟便捷的空中交通网络,三个多小时候后,他就抵达了巴黎,然后转机去马赛。

马赛是泽菲兰童年记忆的总和。直到去巴黎上大学之前,他都跟父母住在老港边一套旧式公寓里。建筑是上个世纪初留下的,经过了许多次翻新和改造,已经说不出来是什么风格。楼下的几家店铺换了许多次招牌,开过杂货铺也做过鞋匠屋,只有一间花店坚守在那里,并慢慢地吞并了隔壁的店面,占据了楼下三分之二的空间。一道灰白色的水泥楼梯从花店左侧攀升,沿着建筑的侧面通往二楼,一张铁制的长椅放置在露天平台上,旁边是一扇漆成天蓝色的门。坐在那张长椅上可以眺望海中央的圣伊夫堡,以及从码头方向下班回家的父亲和捧着超市牛皮纸袋一路走来的母亲。

但现在能看见的只剩圣伊夫堡了。

一年前泽菲兰的父母突然决定去环游世界,就在他们享受热带雨林为南美洲带来的湿润夏季时,附近帮派交火的流弹击中了他的母亲,而后是一场席卷一切的爆炸。警方的调查结果混乱得就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说辞,逮捕和审判更是完全指望不上的事。为了确保父母的遗体能够得到妥善安排,泽菲兰在当地停留了将近一个月,每天都被低下的行政效率和部门官员的麻木与冷落折磨。

父母的去世带给泽菲兰巨大的失落,还间接导致他失去了上一份工作。一直以来跟他竞争的同行趁机挖走了他的重要客户,并且成功地利用这件事来为他几近完美的行业声誉抹上了几笔黑历史。他的朋友听说后提议他换个环境,认为这或许会有所帮助。刚好意大利那边有份工作邀请,于是泽菲兰便启程去了罗马,打算先看看客户的情况再决定是否留下。事情的结果是,他没有接受那份邀请,而是签下了沙里贝尔,他朋友口中的失败选择。

但这取决于怎么定义“失败”,或者,更确切地,是谁的失败?

从罗马到巴黎的航班上,泽菲兰都在思考这件事。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了古怪的逻辑里,于是用睡眠填充了从巴黎到马赛的时间,直到航班降落才睁开眼睛。

旧公寓的门相比他上次离开时有些褪色,变成了一种暗淡的灰蓝,就像是暴雨来临前的海面。所有的家具上都落满了灰尘,窗台留着猫咪小巧的脚印,正当泽菲兰疑惑它是从哪里钻进来时,头顶上瓦片碰撞的声音指引了答案。泽菲兰走上阁楼,发现屋顶的角落破损了一块,孔洞小得还不到他的拳头宽,但挤进来一只猫咪也不是不可能,这种生物看起来就像是液体做的。

维修房顶成了泽菲兰回家后的第一项工作。他买来新的瓦片,还有灰浆和防水涂料,将旧的小心移除,安装上新的。港口边空气潮湿,海风富含盐分,换下来的瓦片缝隙里都是白色的层积,颜色像这里很少会下的雪,摸起来却像是无处不在的霉菌。

在他忙碌时,有只黑白花纹的猫一直在旁边观察,很可能就是到家里做客的那只。泽菲兰对它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告诉它,以后还想来的话可以敲门,他会在这里住上好一阵子。

到目前为止的职业生涯里,勤勉是泽菲兰最常收到的评价,只要与客户签订了合同,轻松和休闲就是完全与他无关的词汇。但这次他是真的觉得累了,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他仍然非常喜欢经纪人这份工作,但在重新回到遍地薄冰的娱乐圈之前,他必须先让自己恢复游刃有余的状态。

为了将自己从一直以来的生活中完全解救出来,泽菲兰在楼下的花店找了份临时工作,每天的日常就是早起,把市场送来的鲜花打理整齐,摆放在店铺相应的位置,等待顾客来把它们买走。他的耐心与口才使他业绩突出,自从他来之后,花店的货品几乎没有剩下的,有时还不到傍晚就全部售空。

然而这样的生活才没体验多久,他就很快意识到,花店的工作其实和明星经纪人也没有太大区别。每天早晨他都要从送来的鲜花绿叶中挑选出品相最好的,把它们放在最显眼的前排,然后是那些普通的,放在稍微靠里面的位置,最不起眼的角落则用来堆放那些有瑕疵的花卉。他会为它们标价,用水和营养液来维持它们的鲜嫩美丽,然后,又是老样子——想办法卖个高价。

也许这就是名为生活的玩笑吧。不管你想要怎么远离,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到原来的地方。好在对象是花草的话,泽菲兰还能勉强用“它们就是为了被贩卖才被培育出来”这样的话安慰自己。可如果面对的是人,那就绝对不可能了。没有人是生来就该成为商品的。

一阵尖锐的刺痛将泽菲兰从走神中拉回来。肇事者是他手中正被修剪的那朵深红玫瑰。

有人说被玫瑰花扎破手指是可以为之写一首诗的浪漫流血方式,甚至可以和战场上为国捐躯媲美。但泽菲兰却一点自我调侃的心情都没有,只觉得有某种疼痛酸涩的感觉从深处不断涌出来,就好像那根刺扎中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他的心脏。

他擦去那滴血,继续修剪玫瑰上的刺,却把扎伤了他的那根留在上面,连同那支玫瑰一起带回了家,插在窗台上的玻璃花瓶里。

海风轻轻吹动着浅亚麻色的窗帘,放眼望去,暮色西沉,太阳正往海平面下方降落,炽烈的红色将整个海面渲染得金光灿烂,如同一片随波漂浮的液体火焰。

泽菲兰猛地想起今天又是星期三,距离他未能阻止的那个星期三已经过去了三周。他很想知道沙里贝尔现在怎么样了。尽管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联系,那个名字仍然占据着他的通讯录首位,就好像依然保有某种意义上的优先权一样。他不是没考虑过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但每次差点就要拨号的时候,悬停在屏幕上的拇指最终都没有按下去。让一个人回忆他所受到的伤害实在是太残忍了,哪怕是出于关心的目的。

泽菲兰强迫自己放下手机,但很快又重新拿了起来,手指不由自主地滑动到相册。

沙里贝尔的脸庞在黄昏的光线里格外美丽,浅棕色的皮肤上流淌着焦糖般的光泽,银色的眼睛如同海上升起的明月。那带着珍珠色调的嘴唇更是声音迷人,说话时永远带着歌剧般抑扬起伏的腔调,念起台词来就像火焰在荆棘中燃烧。

“世人追慕黑暗,更胜光明。【1】”

这语调是如此高贵傲慢,震撼人心。屏幕里沙里贝尔的嘴角勾起辛辣的笑容,他刚说完了电影《黑传奇》的宣传片里第一句台词,也是最著名的一句。它出自《圣经·约翰福音》,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里,被无数人引用过计不清多少次。泽菲兰上小学的时候就听老师在课堂上念过这句话,却从未觉得如此振聋发聩,就像是心里有什么被击中了一样。

随着屏幕下方的时间轴不断推移,场景从古老的圣殿来到了蔚蓝大海边的悬崖之上。异端者的军队如黑压压的蚁群,将沙里贝尔和他身边所剩无几的将士层层包围。沙里贝尔笑骂敌军阵中的背叛者,问他所得的是比三十个银币多,还是比三十个银币少?他的目光比钢铁制成的刀剑还锋利,背叛他的人虽身在林立的枪矛之间,竟慑于他的威严而软了双腿,从马背上跌落而下,坠地身亡。随后镜头逐渐拉远,画面里的敌军一拥而上,沙里贝尔孤独却傲然挺立的身影矗立在悬崖的最高处,如同一座坚不可摧的岩石。紧接着便是那最著名的场面,沙里贝尔怒斥上帝,而后天火降下,吞没所有的一切。

烈焰的炽红从屏幕里映照到泽菲兰的脸上,带来一种烧灼的感觉。就像是一阵急躁的撕扯,或是一场狂暴的亲吻。

此时窗外铺天盖地的红霞与浸染着沙里贝尔面容的火光是完全相同的颜色,带来一种过分真实的幻觉,仿佛电影中降临在沙里贝尔身上的毁灭之焰也同时席卷了他,在他的胸腔里旺盛地烧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被玫瑰花刺扎过的地方又开始锐利地疼痛起来。

泽菲兰吮了吮指尖,伤口早就愈合了,却有一种辛辣的甜味在口腔里泛滥,令他想起了沙里贝尔的唇,还有牙齿的触感和柔软温热的舌头。被那双手触碰过的地方升起一阵灼热的感觉,就好像有一条火蛇爬过,紧贴着他的神经与脉搏,死死地咬住他的心脏不放。

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他没把握自己还能拒绝。

【1】被我用来当黑手党名字的长诗《La Ginestra(金雀花)》第一句也引用了。原句是:E gli uomini vollero piuttosto le tenebre che la luce . Giovanni , III,19.

Chapter Management
Edit Chapter
Chapter 7
Chapter Text

泽菲兰还是打听了沙里贝尔的近况,但不是向本人,而是给他的意大利朋友发了条信息。最多三秒钟后,视频通话就打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他的朋友在屏幕里挑了下眉毛,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位先生今天穿了件深紫色的修身西装,笑起来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不然我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泽菲兰尽量不把它表现出来,“回法国之后我就没有和他联系过。所以,发生了什么?”

“简而言之,甜心,那个阿尔及利亚人的好运到头了。”镜头稍微调转了方向,又很快调转回来,屏幕里多了杯咖啡,他的朋友看起来心情不错,而且正巧无聊,颇有想要好好八卦一下的意思,“老爷子抛弃了他。大概是厌倦了吧,毕竟已经那么些年了,是时候换换新鲜口味。”

然而老爷子随时都在换口味。泽菲兰暗暗思忖。即使在他最宠爱沙里贝尔的时期,围绕在他身边的情人也是复数。金雀花帮的教父不会因为新的情人放弃旧的,这不是他的作风,也不会是沙里贝尔离开的原因。

“……或者,”意大利人继续说,手指托着下巴,像是在认真地分析,“他没有将老爷子伺候得满意,也许就一次,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脾气就越难捕捉,因为他们总是爱把自己当作是皇帝。”

是的,皇帝。泽菲兰想起提沃利的别墅,正是为了这个虚幻的泡影,老爷子将陪伴了他多年的情人推入危险的境地,但这也意味着他暂时还需要沙里贝尔。除非——

沙里贝尔对老爷子已经没有用处。一个模糊的推测出现在泽菲兰的脑海,指向同一件事情完全相反的两面,但他没有任何办法去证实,甚至不能开口询问他的朋友。

“……总之,阿尔及利亚人离开罗马了,也离开了电影圈。”屏幕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早晨的阳光洒在意大利人热情洋溢的脸上,从他身后的落地玻璃窗可以依稀看见四河喷泉上的花岗岩尖塔。

就像一根竖立在拳头上的中指。泽菲兰想起沙里贝尔曾经的比喻,不由得莞尔。

“你是该偷着乐。”他的朋友咧开嘴,显然错误理解了笑容的含义,“说起来你还算是运气好的,赶上了他最风光的时候,演出和广告几乎没个停的。其他人可就倒霉透了,尤其是《黑传奇》的剧组。更换主演带来的损失几乎是致命的,无数的镜头要重拍,还有好几场昂贵的群戏,消耗的道具要重新制作,特效也要重新渲染,啧啧……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这部戏的制作方一定会去剥了那个婊子的皮。”

极具侮辱性的称呼在泽菲兰的神经上扯了一下,但现在不是纠正别人用词的时候,“也就是说,”他的语调非常平和,就像一根画在纸上的直线,“他是更换主演的责任方?”

“不不,”他的竖起一根手指,随着语调一起晃动,“阿尔及利亚人倒是非常愿意继续演下去,可老爷子放话说他今后的电影之路将变得非常崎岖。你也知道《黑传奇》是一部独立制作电影,还是导演的处女作,他们根本赌不起,他们害怕极了。万一老爷子对小情人的惩罚波及到他们……”说话的人做了个俏皮的鬼脸,“你知道那会有多糟糕。”

“老爷子没那个功夫。”泽菲兰比任何人都肯定这件事。那日下午坐在办公桌后抽雪茄的老人,看起来就像一棵被蛀虫从中间挖空的老树干,即使被考究的西装包裹,喷着上好的香水,也掩饰不了腐败的味道。老爷子能否将教父的身份维持到临终都还是未知数——年轻时不知收敛树敌太多的结果就是这样,他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修剪无关紧要的枝叶。泽菲兰甚至怀疑,老爷子或许已经疾病缠身,所以才会那么急切地想要实现夙愿。

“也许没有,也许有。”他的朋友不以为意地耸肩,“谁知道呢?反正我提醒你了。《黑传奇》那帮人恨透了阿尔及利亚人,说不定也在同样地诅咒你,毕竟是你将这位爱惹麻烦的大明星推荐给了他们。”

“我只是在履行经纪人的工作。”泽菲兰笑着说,尝试为自己和沙里贝尔辩护,“我给他们推荐的是最适合这个角色的演员,即使是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制片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他们就不会同意签约。决定是在看过试镜以后再作出的,又没有人胁迫他们同意,老爷子全程都没插手这件事。难道你不觉得吗?放弃沙里贝尔绝对是个错误。对继任男主角的演员来说更是个火坑。人们一定会将他与宣传片里的沙里贝尔比较,而他也一定会输掉这场比试。”

“我无意冒犯你对客户的忠诚,”他的朋友抬起手,安抚地往下压了压,“但成为一个好演员的最基本前提是他真的可以出演,而不是中途跑掉还带来一大堆麻烦。”

“你说过,他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离开的。”泽菲兰温和地指出。

“的确不是,”意大利人承认,“但也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泽菲兰微笑,“这意味着他不需要赔偿剧组的损失。”

“没错,”他的朋友点头,“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已经不是他的经纪人了。而且……”对面迟疑了一下,“听说你们当时闹得很不愉快。他还对你动手了是吗?”

泽菲兰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但明星身边没有隐私可言,狗仔队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守在街对面,他脸上的伤又是那样明显,谁都能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那么,”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知道沙里贝尔现在住哪吗?或者,在哪里能够找到他?”

“哈?”他的朋友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没听错吧?你是在问如何才能见到他?”

“是的。”泽菲兰点了点头,非常肯定的样子。

“可是,甜心,”他的朋友长叹了一口气,“现在所有人都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你干嘛会想要去见他呢?他欠了你的钱吗?”

“不是因为这个。”泽菲兰否认。

“那就好,”意大利人露出放心的表情,“因为即使你现在找去了,他恐怕也没有钱还你,惹怒一个黑手党领袖的后果就是顷刻之间一贫如洗。”

他不会的。泽菲兰并不担心这个,一点也不担心。但他并不能对朋友说明原因,那是他和沙里贝尔之间的商业机密。

也许是泽菲兰略带惆怅的表情泄露了什么。意大利人的灰色眼睛里忽然飘过一丝怀疑的影子,很快转换为一个促狭而不怀好意的笑容,“你们睡过?”

“没有。”泽菲兰严肃地看了对面一眼。意大利人被吓了一跳,差点又将手里的咖啡打翻。意识到态度过于尖锐,泽菲兰又以缓和的语气补充,“你知道的,朋友,我从来不跟客户纠缠不清。”

“别激动,”他的朋友露出投降的表情,“我只是跟你个玩笑。你的职业操守在业内有口皆碑。”

泽菲兰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找他解决。当时走得太急,没有机会。”

“是的,就跟逃命一样。”意大利人同意道,“我差点以为你得罪了老爷子本尊。”

如果再走晚点的话,这很可能就会成为事实。泽菲兰心有余悸地想,不管老爷子希望他在金雀花帮的生意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那都绝对与他对未来的人生规划相去甚远。“所以,我刚才问过的事……”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意大利人心虚地摊开手,“现在已经没有人关心他了,也许他已经回阿尔及利亚去了……”

不可能。大海的涛声在泽菲兰耳边响起,这片蔚蓝色的彼端便是阿尔及尔的海岸。沙里贝尔从未对他谈起自己的来处,但泽菲兰有一种非常笃定的直觉——沙里贝尔绝对不会想要回到那里。

“……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他的朋友看了眼时间,这场对话已经持续了太久,即使意大利人在欧洲以悠闲著称,明星经纪人也不是可以允许你浪费一早上来闲聊的工作,“也许需要一点时间。”

“谢谢,”泽菲兰对他的朋友说,“非常感谢。”

视频在意大利人夸张的挥手后结束,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昨天带回来的玫瑰花依然鲜艳,像一团火那样绚烂地盛开着,在两片随风飘舞的浅色窗帘间高傲地昂着头颅。

泽菲兰凝望着那枚染过自己鲜血的尖刺,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将沙里贝尔从悬崖上燃烧的火焰中拉出来。

Chapter Management
Edit Chapter
Chapter 8
Chapter Text
太阳正朝着世界尽头的方向徐徐落下,海面上波光粼粼,如同许多薄而纯的金箔碎裂在了里面,连带着远处港口停靠的船只也被染上灿烂的颜色。沙里贝尔站在阳台上,将手里的最后一块面包边抛向空中,一只海鸥快速地飞过将那块食物叼走,离开时发出悠长尖锐的鸣叫,也许是在向他表示感谢。另一只海鸟小心翼翼地靠近阳台,徘徊着观察了一阵子,发现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投喂,又振翅离开飞向大海,很快消失在燃烧着火的云层里。

悬崖边有一群年轻人正从高处往海里跳。在这片由石灰岩组成的峭壁海岸,几乎每天都有爱好这种运动的人像蚂蚁一样聚集。从沙里贝尔房间的阳台正好可以看到他们跃出去的弧线。就像被人钓起来又因为体格太小被抛回河里去的鱼。沙里贝尔冰冷地评价,猜想他们的生活一定顺遂到了极度无聊的程度,只能通过以这样的方式来体验害怕与恐惧。

他就不需要这么做。危险与灾难自童年时代起就伴随着沙里贝尔,就像是衣服上生长的霉斑,墙角被老鼠啃出来的洞,风吹进肉汤里的泥土,骨骼生长的钝痛,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融入每一天的生活,又因为无法摆脱而被每个人所习惯。

冒险更是随时随地都在发生。一个人穿过街道去购买食物是冒险,将食物安全地带回到房屋里是冒险,夜晚独自入睡是冒险,去海滩挣钱是冒险,跟陌生男人上车是冒险,让那人进入自己的身体更是……

而他人生最大的冒险正是刚刚经历的那场。

从罗马的豪华公寓离开时,沙里贝尔的随身物品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和口袋里的证件与银行卡,以及其他一些零碎且重要,又能藏在夏季穿的薄外套内侧的物品。他尽量表现得像平常出门逛街购物那样自然,路过烟酒店的时候还停下来盯着杂志海报上的自己欣赏了一会儿。那张照片把他拍得非常美丽,香槟色的滤镜下他的古铜色头发如同被镀了金,银色的眼睛里流淌着清透的光泽,就像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镶嵌进了眼眶。而后他走进地铁站,搭乘莱奥纳多快线去往机场。相比随时可能被逼停的出租车,站点配有警察和安保的轨道交通更加安全。到目的地的行驶时间只有半小时,沙里贝尔坐在靠窗的位置全程神经紧绷,高速铁路的噪音透过密封玻璃,轻得几乎听不见,但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敲击他的鼓膜,直到列车在终点站安稳地停下,他才意识到那声音是他的心跳。

菲乌米奇诺机场的形状就像是一只摊开的海星,沙里贝尔在其中一条触手的顶端购买机票,以他所能的最快速度办好乘机所需要的一切手续。

飞机落地后,他给老爷子打了个电话,建议他自己去陪那个虐待狂睡觉,并附赠几声轻蔑的笑音。而后他挂掉电话,快意地抬起头,午后的太阳高悬空中,明亮炽热,将他眼前的一切照耀得清晰而温暖,行道树的每一枚叶片都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他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等了很久了。

虽然被称作金雀花帮教父的情人,但沙里贝尔对老头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就算有,也全然是恨与厌恶。那个色欲熏心的老家伙强暴了他十几年,让他忍受了各种酷刑般的性虐待,还把他像玩具一样任意送给别人使用。直到现在他的身体上都还留着那些折磨所致的伤痕,那些羞耻的印迹就像水蛭般噬咬着他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牢记自己是个多么下贱的娼妓。但他又不是自愿走上那艘游艇的,从一开始就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挣这份钱。每次被老头子侵犯时,沙里贝尔都在暗暗诅咒他下地狱,日日被魔鬼用烧红的铁棍将肠子捅到对穿,然后伸到油锅里翻来覆去地煎炸。

当老爷子说要带他离开南意大利时,沙里贝尔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再是枝繁叶茂的巨树,只要移植到陌生的土壤,都会经历一段艰难的时期,根系不再扩张,叶片纷纷掉落,枝条会枯萎一部分,搞不好连整棵树都会死掉。一个国家的首都也不比别的地方,盘踞在罗马的势力多而复杂,得就像是荒野里的菟丝子,他们绝对不会欢迎外人来与他们争夺地盘。大部分家族成员都反对老爷子的决定,尤其是那些为金雀花帮奉献得最多的核心成员,他们十分清楚家族如今的实力已经不足以再与其他家族展开争夺,能够维持现有的生意不被抢夺已经非常困难。但老爷子决心已定,任谁劝说都无动于衷。沙里贝尔也许是唯一猜出了真实原因的人——老爷子害怕死亡,又不可能不死,于是只能寄托于虚幻的死后哀荣。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提沃利的别墅执念到了可笑的程度。但罗马皇帝又怎么样呢?他们大多死于非命,不是中毒,就是被砍杀。即使是奥古斯都与五贤王,表面上幸得善终,生前苦心经营的辉煌帝国,也无法照亮他们死后去往的世界。凡人的可悲之处就在于此,不论生前地位多么显赫,功绩多么辉煌,早晚都会化作火焰中被风吹散的一捧土灰。

沙里贝尔才不会为了一个可笑老头的白日梦将自己的未来给搭进去。他已经嗅到了末日来临的气息,预感到这艘破败不堪的航船即将触礁,正确的选择是在它最终倾覆前尽早逃生,以免被它沉没时掀起的漩涡拖到海底。

留在罗马的一切价值他的整个青春,但沙里贝尔并不心疼,从得到的那刻他就做好了失去的准备。这就是为什么他从不收敛自己的物欲,衣服一定要穿最顶级品牌的高级定制,皮鞋必须是老工匠手工缝纫,领带的花色必须和袜子匹配,衣柜的抽屉拉开就可以看到丝绸羊毛制成的潘通色卡。在阿尔及利亚,所有巷子里讨食的小孩都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当有人将一块可口面包放到你手上时,最应该做的就是立即咬上一大口,这样即使下一秒它就被收回,你也好歹尝到了它的味道。在沙里贝尔自小熟悉的那个你争我抢的世界里,延迟享受是错误的策略,等待与耐心通常只会让你连本可以得到的都失去。

相比千禧时代的流行曲爱唱的“把最好的留到最后”,沙里贝尔的信条要古老个两千六百年。

“今天我要喝酒,明天没得酒喝了。【1】”

沙里贝尔举起酒杯,落日的红艳透过金色的液体,如同浸泡在里面的一枚鸡蛋黄。他将这杯酒和里面的太阳一饮而尽,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他再也不用担心没有酒喝了。

这要感谢他的最后一个经纪人,那个挨过他两巴掌的法国工作狂,为他一口气接洽了几十个广告,害他在不同的摄影棚之间跑到脚底起泡,同时也让他的银行账户余额长度像贪食蛇一样增加。那些钱大部分都存在海外账户,银行是根据泽菲兰的建议选择的,说是选择,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听过其中半数金融机构的名字,甚至也不全知道那些国家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他的经纪人向他保证: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动得了这些钱。只要他不说出去,也没有人知道这些钱的存在。

“它们很安全。”

是的,很安全。安全到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怎样才能将这些钱取出来。

泽菲兰不是没有向他解释过那些文件上的条款,但一个连中学都没上完的人怎么可能听得懂那些由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制定出来的晦涩术语?沙里贝尔唯一能做的就是点头,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无知,也没有那么好骗。

又一条自童年学会的生存法则,这次却将他带入了一个可恶的陷阱。

泽菲兰一定早就料到他无法靠自己取出这些钱,所以那时才会走得那么痛快,既没有要求赔偿,也没有起诉人身侵害。说不定那个法国人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上门哀求,好欣赏他下跪的样子。

做他的美梦去吧!

沙里贝尔宁愿跟那些钱永远说再见——反正他现在能拿到的部分已经够花一辈子,也不想再看见那张令人讨厌的脸,尤其是那双善于伪装的绿眼睛。一想到泽菲兰被他亲吻时双目流露出的那份痛苦与抗拒,沙里贝尔握杯的手就克制不住地用力,仿佛在他指间的不是水晶玻璃,而是法国人纤细脆弱的脖颈,只要他一用力就能将呼吸与脉搏同时掐断,欣赏骨骼在里面碎裂成一块一块的声音。

将沙里贝尔从暴虐的幻想中拉回现实的是突然响起的门铃声。

这不是酒店通常进来打扫卫生的时间,他也没有预约任何客房服务,如果没记错的话床头的“请勿打扰”灯还亮着,因为他刚刚消耗了一整个午后用来弥补昨夜在酒吧里狂欢到早晨的睡眠。

沙里贝尔放任门铃继续响了几声,慢悠悠地将手里的酒品完,对着晚霞晃了晃杯子,这才懒洋洋地去开门。

【1】这句话是法利斯克语(lingua falerica),出现在前六世纪的酒盅。原文是 FOIED VINO PIPAFO CRA CAREFO. (Hodie vinum bibam, cras carebo.)

Chapter Management
Edit Chapter
Chapter 9
Chapter Text
刚说到魔鬼呢这角就长出来了。

沙里贝尔在心里冷笑几声,送了外面的人一个极为不欢迎的眼神,毫不犹豫地关门。但泽菲兰的动作比他更快,一只手握住门沿,毫不费力地拉开,挤进了房间内。

沙里贝尔后退几步,目光落在对方手里的花束上,那是几支淡粉色的牡丹,被柏枝与霞草衬托着,显得可爱又迷人。还在罗马的时候,他的卧室里总是插着粉色的牡丹。别的花不够奔放,不够热烈,他瞧不上。牡丹就不一样了,在遥远的东方,它被称为花中之王。

然而此时此刻,此种可疑的巧合只会引起沙里贝尔的警觉,也许泽菲兰是在以这种方式暗示他什么,比如——你别以为自己真的可以逃离罗马。就像《教父》里暗示死亡的橙子,反复出现的事物总是具有象征意义。

“谁派你来的?”沙里贝尔问,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各种不妙的可能性上,完全没有考虑过是不是该给客人倒杯茶或是再拿一只酒杯,“老爷子是不是?”

泽菲兰愣住,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又很快露出理解的笑容。

“老爷子不知道你在这里。即使知道了,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这里是法国,不是意大利。而且……”泽菲兰顺着沙里贝尔的目光看向手里的花束,从进门起沙里贝尔就一直恶狠狠地盯着它,就好像要用目光将它点燃成一把火炬,“这束花是我亲手修剪的,连捆绑它的缎带也是我挑选,然后系上去的,单层的蝴蝶结太过普通,跟你不太相称,所以我做了个鸢尾花结,希望你能够喜欢。”

沙里贝尔轻轻地笑了一声,没有接过那束花,就好像那散发着香气的不是他最爱的牡丹,而是几颗危险的炸弹,“你肯定不是来给我送花的。说吧,亲爱的,你到底想要什么。”

旧时的称呼在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产生了奇妙的反应。沙里贝尔懊恼得咬了下不听话的舌头。泽菲兰眼里闪过奇异的神色,睫毛轻轻地扇了扇,“我想你也许需要我协助你取出那些钱。”

果然。沙里贝尔冷着脸想。这个答案与他的猜想完全重合。除了钱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吸引这个法国人来找他呢?说不定这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泽菲兰在为他争取广告与演出机会的同时,也盘算好了如何尽可能多地将收入据为己有。真是贪婪啊!作为一名独立经纪人,泽菲兰的提成比例已经是同行中是最高的那一档。他到底还想要多少才满意?

“另外,”泽菲兰的视线落在别处,没有与沙里贝尔交汇,自然也没有看出对方眼睛里的讽刺。他在沙里贝尔默不作声的间隙里快速地扫了眼房间。这里比沙里贝尔过去住的地方小了很多,但一样整洁优雅,富有格调,空气里只闻得到海水的微微苦涩,还有窗外的藤蔓植物散发出来的清香,没有大麻,烟草,或是任何堕落放纵的味道,仅有的那点酒香也淡得几乎闻不到,一切都跟过去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多了层名为自由的辉光,“我想确认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那么,”当作没有听见一样,沙里贝尔忽略了第二个原因,回到第一个,“在帮我取出那些钱之后,你打算从中分得多少呢?”

笑容瞬间凝固在泽菲兰的脸上。半张着的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仿佛有刺卡在他的喉咙上,疼得他无法说出话。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的喉结动了动,强行咽下了某种苦涩的东西,“那些钱全是你的,沙里贝尔,我一分都不会要。我来是因为担心你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取出来……当然,即使我不来,你也会慢慢地把它搞明白。但如果我在的话,事情会容易得多,毕竟当时是帮你把它们存进去的。你就当成是售后服务好了。”

泽菲兰说得十分诚恳,始终望着沙里贝尔的眼睛。

但沙里贝尔无动于衷。如果能被这几句话就简单打发,那他就不是沙里贝尔了,即使是,也不是活着的沙里贝尔。

“找到我一定很不容易吧?”沙里贝尔故作关心地问,尖锐的语调里渗透着轻微的鼻音。给那个该死的老头打完电话后,他就把手机扔进了河里,连同通讯录里的所有人一起弃绝,反正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谁是他必须保持联系的,“你请了私家侦探吗?”

“没有,”泽菲兰摇头,“我不信任他们,如果他们同时把你的行踪透露给老爷子,那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尤其是我当时并不确定你有没有离开意大利。”

算你想得周到。沙里贝尔哼了一声。虽然大费周章地跨国追杀一个逃走的情人非常不明智,但既然老爷子已经疯到想要跟罗马皇帝同处长眠的地步,那他恼羞成怒之下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也完全说不准,家族成员里多的是老练的职业杀手,随便派谁来都能置他于死地。相比前来索命的,还是上门要钱的更加讨喜。

泽菲兰的声音还在继续,平淡而温和。

“……后来我得知,你去了阿姆斯特丹,那是你飞机降落的地方,你在那里给老爷子打过电话,我花了一大笔钱从金雀花帮的家族成员那里买到这个消息。然后是塞维利亚,《黑传奇》的导演说你到过外景地,但是没待多久就离开了。于是我继续打听,得知你在巴黎有购物记录。但如果你在巴黎的话,不应该这么长时间一点消息都没有,巴黎街上的记者和狗仔队比夏夜躲在草丛里的蟋蟀还多,哪怕你再怎么刻意回避也不可能隐身这么久。到最后我只能猜想,也许巴黎只是一个中转站,你是打算经过这里回到阿尔及利亚。然而正当我打算去阿尔及利亚碰碰运气的时候,花店里认识的一位同事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好像看见了我手机桌面背景上那个人,就在悬崖边上的酒店。我当时完全不敢相信,我为了寻找你都快环游欧洲一圈了,而你竟然就在我的家门口。”

“家门口?”沙里贝尔挑眉。

“是的,家门口,”泽菲兰看了眼手里的花束,长时间被手掌的温度环绕,缎带都有些湿润了。他望向梳妆台,那里已经被几个首饰盒子占据,他只好另作打算,将花束安放在书桌的角落,随后走到阳台。远处海港的灯火已经稀疏地亮起,在海面上倒映出一片摇曳的星辰,“马赛是我的故乡。从这里能看到的那个港口旁边就是我的家。给这间酒店送花的店铺刚好开在我楼下,大约一个月前我还是那里的员工呢。”说罢他转过身,以一种欢欣的目光望着沙里贝尔,“我早该想到你在这里的,马赛,北非在欧洲的首都……呃,请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简直就是命运的指引。”

是的,命运,总跟他作对的命运。

沙里贝尔来这座城市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它的名字在童年时代出现过太多次,在他父亲每天重复的白日梦里,在巷子里大孩子们玩的冒险游戏的终点,在他邻居对死于船难的儿子的絮絮不止的思念里,就连港口的偷渡客也将这座城市挂在嘴边,把它称作是渡海而去的朝圣者向往的耶路撒冷。因此,就好像被预先设置好了程序一样,当他需要选择一个地方栖身时,潜意识自动为他锁定了这里。如果早知道正是这座城市养育出了泽菲兰那双讨厌的绿眼睛,他宁愿流浪到世界的角落去也不会来什么马赛。

“所以说,”沙里贝尔目光冰冷地笑着,“你如此大费周章地找到我,就只是为了一个‘售后服务’吗?”他用刑讯般锋利的眼光打量泽菲兰,只遗憾他不是真的审问官,否则他一定会把泽菲兰绑上十字架,用鞭子和铁钩反复拷问,直到那蔷薇花似的粉嫩嘴唇吐出真话,“不如干脆点吧,经纪人先生,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否则别怪我到时候令你失望。”

“一定要说的话,也不是没有。”泽菲兰从阳台走回卧室,一阵凉爽的风跟随着他灌进室内,稍微驱散了房间里的窒闷,“我想继续做你的经纪人。”

沙里贝尔眯起眼睛,“可我已经不需要经纪人了。难道你没有听说吗?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演电影了。”

“不,你有,而且将会非常多,”泽菲兰的语调非常笃定,听起来如同保证,“金雀花帮的老爷子并不是世界的主宰,就算是,他也老得快要进坟墓了。而你还很年轻,只要你愿意,就能拍很多很多的电影,而我会像过去那样,为你竭尽所能……”

“我拒绝,”沙里贝尔打断道,他的鼻翼随着呼吸翕动,眼睛灼亮得逼人,“就算我还要继续演电影,也绝对不会再找你做我的经纪人。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讨厌你,非常讨厌,挨了两巴掌之后你多少应该有点自知之明才对。”

泽菲兰的身体晃了晃,如同被一阵无形的巨浪卷过。他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非常苍白,就像是有人开枪打中了他,或是用刀挑出了他的肋骨。

沙里贝尔感到一阵快意,说话的声调高高扬起,带着乘胜追击的气势。

“怎么?是担心没了饭碗吗?”他笑着问,“我可听说想雇佣你的人多得很,就连老爷子都想要你在他身边呢。就因为我赶走了你,他还冲我发脾气,”确切地来说是打了他,真正的殴打,比他打泽菲兰的两耳光重多了,痛到颅腔里都在嗡嗡作响,“他命令我把你请回来,他说你可以捧红任何你想要捧红的人。但是我偏不,我宁愿一辈子不演电影,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还是去找那些更年轻,更有前途,出价更高,不会扇你耳光,也没有被黑手党下了封杀令的人吧。我这里不欢迎你。”

“我明白了。”泽菲兰垂下视线,沉默着思索了几秒钟后,又抬起来,“可以告诉我,我做了什么令你这么讨厌吗?”

“这很重要吗?”沙里贝尔抱着手臂问。

“非常重要。”泽菲兰回答,目光坚定而决然,就像即将赴死一样,“因为我爱上你了。”

沙里贝尔眨了眨眼睛,他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泽菲兰说了什么?是在说爱他吗?

爱?这个词他都要听腻了。

过去有太多的人对沙里贝尔说过爱,用各种抹着蜜糖的语言,信誓旦旦的口吻,以及深情而渴望的表情。通常这只会指向一件事情,泽菲兰曾经拒绝过他的那件。

沙里贝尔哂笑,一把扯掉睡袍的腰带,丝绸的布料沿着肩部滑落,赤裸的身体霎时间袒露出来,连同锁骨与大腿内侧没来得及消退的痕迹。

“证明给我看。”他朝泽菲兰一步步靠近,“向我证明你爱我。”

泽菲兰转身拉上窗帘,对着落日余晖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回过头时眼睛里充满无奈,像是在反思为何他们总是重复这样的场面。

“我不是为了这个,爱也不仅仅意味着这个……”他作了个安抚的手势,走过去捡起睡袍,将那块还带着体温的布料披到沙里贝尔身上,“就算要做,我也希望是因为你真的愿意接受我,而不是赌气,施舍,交换,或者其他任何原因。你不是讨厌我吗?”

沙里贝尔冷淡地笑了笑,转头盯着泽菲兰的眼睛,下巴微微抬起,一副挑衅的姿态。泽菲兰的目光闪烁了几下,退避地望向旁边,最终还是回到与他对视的状态。他们离得非常近,呼吸擦过彼此的鼻尖,在地中海的夏夜里迅速升温。

僵持了一会儿后,泽菲兰释放出投降的表情,慢慢地凑近沙里贝尔,在他的嘴角上轻轻啄了下。见对方毫无反应,似乎并不满意的样子,又追加了一个更为深切的吻,非常轻柔,非常缓慢,没有贸然探入,却依然富有诚意。

沙里贝尔浑身绷紧,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电击了一样。一种惶然而陌生的感觉从深处渗透出来,将他的身体缠绕得紧紧的,既不能后退也不能推开。

泽菲兰看过他被人肆意玩弄的模样,知道这张嘴里曾经塞进过什么东西,也清楚这双唇做过些什么事情,为何还能对他如此温柔,如此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被称为虔诚。

为什么会这样?

那个人明明瞧不起他,明明嫌他肮脏,嫌他下贱,哪怕他主动投怀送抱也只换得来一副强忍住恶心的表情,就好像生怕被他这副涂满污秽的身体玷污了高贵的纯洁一样。

泽菲兰怎么可能爱他?怎么可能呢?

这一定是伪装,一定是骗人的。

脑海里的引线嘶嘶作响,在持续不断的疑惑中终于燃尽最后一寸,蓄势已久的火光刹那间爆炸开来,将所有的耐心与理智席卷殆尽。沙里贝尔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拽着泽菲兰的衣领,将他拖到床边,蛮横地按倒,暴戾地吻他,舌头长驱直入,牙齿也一并用上,就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疯狂地亲吻。泽菲兰挣扎了几下,最终放弃抵抗,顺从地回应着他。

这个吻漫长得如同一场战斗,谁都不肯率先认输,直到窒息带来的濒死感迫使他们分开。

沙里贝尔坐在床边,气喘吁吁,额发几乎湿透,肺部传来酸胀的钝痛,坍缩了一般,就连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穿刺感。

泽菲兰的样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缺氧使他白皙的脸蛋呈现出浅浅的粉色,金色的睫毛水润得亮晶晶的,额发上全是汗水,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他:这下你相信了吗?

沙里贝尔没有说话,傲慢地别过头去,抬眼望着墙壁。天花板下方的木制框架上摆着一排陶罐,他非常希望其中的某一个掉下来,在空中跃出一个弧线,正好砸中他的头,把他从这种地狱般的尴尬中拯救出去。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神明一如既往地拒绝回应他的祈祷。

沙里贝尔挺直着脊背强撑了一会儿,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击中,身体慢慢地松垮下来。一声送给自己的嘲笑后,他像接受了命运一样合上眼睛,双手覆盖在脸上。

黑暗中只能听见树叶摩挲的声响,好似无数的沙虫从海滩上钻出来,密密麻麻地向着他爬过去,每一只身上都燃烧着灼人的火焰。这种情景在父母死去后的噩梦中反复出现,沙里贝尔每次都会在身体开始燃烧的瞬间惊醒。但这次,那些危险的生物没有能够靠近他,因为一只手掌轻轻地搭在了他颤抖的背部,在他周围建筑起了一个结实而安全的茧。

沙里贝尔在心里尖叫着想要逃离,他宁愿被那些可恶的虫子烧成灰烬,但身体却毅然决然地背叛了他,毫无尊严地朝着温暖的方向靠过去。

随便怎么样吧。沙里贝尔自暴自弃地想,倒进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怀抱里。

窗台下面传来悬崖跳水者们喜悦的欢呼和掌声。

Chapter Management
Edit Chapter
Chapter 10
Chapter Text
沙里贝尔醒来的时候,首先听见的是海鸟的尖厉鸣叫,而后是渡轮拉长的笛音。他感到胸口痒痒的,还有点热,低头一看,一团毛绒绒的东西蜷缩在他的怀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半睁着眼睛观察他。

为什么这里会有只猫?

沙里贝尔揉了揉太阳穴,缓慢地想起这里不是酒店,而是某个法国人的家。没有宿醉的疼痛,也没有任何嗑药的后遗症,他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走过来的。因为他昨晚发了阵疯,坚持要泽菲兰向他证明所有的事情——家,还有花店。

泽菲兰只好答应他。

他们在黄昏的最后一点余光里走下悬崖,坐进同一辆出租车。司机是阿尔及利亚人,每一个舌音都发得浑厚,带着明显的沙漠风味。他问他们去哪,泽菲兰回答,老港。酒店窗外每天夜里亮起灯火的地方。

下车时,花店已经关门了,但从招牌上面的字和地上散落的花瓣,还是可以看出店铺的经营范围。泽菲兰带他走上狭长的台阶,摸出钥匙,打开新刷过漆的天蓝色的门。

“就是这里了,想进去坐坐吗?”泽菲兰问。

下一秒他就被沙里贝尔推了进去,小腿绊到墙柜,差点摔倒。沙里贝尔拉住了他,在陌生的客厅里与他接吻,激烈地撞进卧室。没有开灯,室内昏暗一片,所有的家具都呈现一种温和的蓝调,就像是蒙着一层静止的海浪。

沙里贝尔撕开泽菲兰的衬衣,纽扣掉在地上,弹来弹去。泽菲兰似乎说了什么,但他根本听不见,只想着赶紧把对方的裤子扯下来。

他们花了很多时间探索对方的身体。泽菲兰逐个吻过沙里贝尔身上的痕迹,一点也不在意它们是如何留下的。沙里贝尔也终于获得机会将泽菲兰看仔细,他发现这副躯体完美得毫无瑕疵,白皙的皮肤在深色的床单上看起来如同发着光,令他忍不住想要破坏。

肩膀被咬住的疼痛使泽菲兰颤抖了一下。沙里贝尔舔舔嘴唇,满意地看着白皮肤上明显的牙印。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玩具怎么可以弄伤主人呢?但暴力带来的快感是如此令人欲罢不能,也许这就是那些人愿意付出一笔昂贵的代价来把他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原因。沙里贝尔再次咬下去,红色的痕迹印在锁骨,逐渐蔓延到前胸,然后是大腿根部,他要把泽菲兰变得和他一样。

寂静的夜色里,泽菲兰的呼吸听起来就像海潮,平静而富有规律,包容着一切,浅绿的眼睛始终望着沙里贝尔,默许他在自己身上任意标记,甚至在拥吻的间隙里询问,你想不想试试做主导的一方?

我倒是梦见过这种事。沙里贝尔托起泽菲兰的下巴,打量了一会儿,毫不推辞地顶进泽菲兰的嘴里,一边抽插一边玩弄对方柔软的金发。泽菲兰跪在床边,双手被领带捆在身后——就和沙里贝尔曾经有过的惩罚式的幻想一样。

没想到这恶毒的诅咒竟然能成真,而且还是由他亲自来执行。沙里贝尔勾起一丝微笑,更加用力地顶进里面,紧紧地抓着泽菲兰的头发,撞击一次比一次猛烈。泽菲兰发出沉闷的呜咽,显然并不适应这种对待,被硬逼出来的泪水碎在眼角,一片粼粼的波光。

一阵狂暴的挺动后,沙里贝尔挺近最深处,射在了里面。他掐着泽菲兰的脖颈,逼迫对方仰头,全部喝下去。泽菲兰被呛得咳嗽了几声,眉头痛苦地皱起来,好半天才缓过劲,抬头望向沙里贝尔,深邃的绿眼睛里充满了真挚的幸福——暴虐的性幻想里从未出现过的眼神。

难道他真的爱我吗?沙里贝尔忽然动摇了。方才进行的事情是那么恶心,他第一次被人这么玩的时候差点吐出来,可泽菲兰的脸上一点被羞辱的神情都没有。正相反地,那张被星光浅浅照亮的脸看起来甘之如饴。如果不是因为爱他,所以愿意承受,那就只能解释成泽菲兰喜欢那东西的味道了。

谁最先爱上,谁就输了。沙里贝尔过去总是听人这么说。但现在,他觉得他们错了,全错了。爱着的人明明才是赢家。因为爱,一切付出都变成了获得,被索取的一切也都变成了馈赠。所以即使做着最肮脏,最污秽的事情,也丝毫不觉得耻辱;哪怕暂时放下矜持与尊严组成的铠甲,也无法被刺伤。他赢不了泽菲兰,因为泽菲兰爱他,爱让一个人所向披靡。如果不想认输,就只能让自己拥有相同的武器。

静谧的夜色像蜂蜜一样流淌进来,窗外的树影随着月亮的角度移动,铺在两人赤裸相对的身体上。一颗水珠滚落沙里贝尔的脸颊。应该是流泪了,他猜,因为泽菲兰望着他的眼神忽然变成了惊慌。他看着金发的法国人从地上爬起来,坐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伸出手臂,轻轻地抱着他,想要安抚他,吻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冲进洗手间里,在一阵急促的水声之后重新出现。随之而来的亲吻里带着薄荷的香味,从舌尖弥漫到牙齿,然后是更深的地方,如同一场过分虚幻的梦。

当沙里贝尔放任自己在这场梦里沉迷时,恍然间他似乎听到了房梁上有什么东西的脚步,窸窸窣窣,好像偷窥的天使捂着脸轻快地跑过。

应该就是这家伙了。沙里贝尔将猫咪移到枕头上。昨天穿的衣服已经叠好放在床头,按照从内到外的顺序,就和泽菲兰过去为他做的一样。发夹与头绳摆在旁边。昨夜他摘下后就随手丢开了,不知道泽菲兰是如何在满地的狼藉中将它们找出来的。

沙里贝尔穿好衣服,束起头发,把猫咪抱在怀里,摸了摸毛乎乎的脑袋,走出卧室。

泽菲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订书机,正在整理几张纸的顺序。“咔嗒”一声,随后他抬起头,微微笑着,“早安,沙里贝尔。”

“早安。”沙里贝尔随口应道,有口无心的调情惯了,这种日常的问候反而有些不适应,“这是你养的猫吗?”

“是附近的流浪猫,只是偶尔到家里做客。”泽菲兰回答,戳了戳猫咪粉色的小鼻头,“我今早还没开过门,应该是从卧室的窗子进来的。”

沙里贝尔把猫放到沙发上,凑到泽菲兰身边,窗外飘进来的花香萦绕着法国人轻轻摇晃的碎发,就好像是由那具白得像是茉莉的身体散发出来的一样,“你在做什么?”

“我给你做了份指南。”泽菲兰把那叠纸递给沙里贝尔,上面写满了字,还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记了重点,“属于你的每个账户和它们的所在银行都在这里,还有存款的约定与取出来的流程,以及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比如,结算货币与支取方式。客户经理的电话我也给你留下了。这样你就可以非常轻松地管理那些账户,不管是取,还是继续存进去。”

手里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小学生用的应急手册,就连到了银行要怎么描述,给客户经理打电话时该说什么,都非常详细地写了出来。沙里贝尔快速地翻了翻,纸张掀起来的风带来一阵凉意,浸得他的声音都冷了下来,“你不打算跟我继续了对不对?”

泽菲兰怔愣地眨了眨眼睛,“是什么让你这样想?”随后挤出一个宽慰而自嘲的微笑,“这难道不是我该担心的问题吗?”

“那你为什么给我这个?”沙里贝尔晃了晃手里的薄纸,几道折痕出现在他的指间,“不就是因为你不会帮我了。”

“因为你看起来不怎么信任我,”泽菲兰解释,“如果账户完全由你掌控,就不用担心我,或者任何人,偷偷地在背后做手脚。”

“那为什么是今天早上?”沙里贝尔毫不放松,“就为了这几行字,你有必要大半夜爬起来写吗?”

“我只比你早起来三个钟头,那时候都天亮了。”泽菲兰一脸无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确定你会不会留下。你说讨厌我的时候,看起来是真的很讨厌我。我担心你醒来之后就会对昨晚的事情感到后悔。如果你想要离开的话,我不会阻拦你,也不会再去找你了。所以我必须确保自己在跟你说再见之前已经做好了该做的事情。”

这就是泽菲兰最令人讨厌的地方。沙里贝尔恨恨地咬紧了牙齿。他太过于正直,太过于高尚,太过于无私,只要靠近他,就会被那份自灵魂里透出来的光芒反衬得无地自容。就比如此时此刻,凭着那双绿眼睛里闪动的波纹,沙里贝尔十分确定泽菲兰想要亲吻他。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近,泽菲兰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拉过去,按在墙上,或者沙发上,桌子也行,即使泽菲兰还想继续做些别的事情他也会同意。可那人偏偏就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像钉在海滩上的船桩一样,非得要别人主动靠近。难道别人就没有尊严,没有矜持的吗?更可恶的是,沙里贝尔明白自己没有立场抱怨,因为正是他打了泽菲兰两耳光还指着人家的鼻子说讨厌和不欢迎。泽菲兰不是那种在被拒绝过还会依然勉强的人,他跟沙里贝尔过去遇到的那些男人都不同。

“……其实,我不太建议你现在把它们取出来,”泽菲兰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被沙里贝尔盯得太久了,他的耳垂有些轻微泛红,就像两片凤仙花瓣,“首先是没有必要。它们很安全,你也暂时用不上。其次是考虑到收益,如果再等五年的话……”

沙里贝尔感到一阵彻骨的头痛,灌进耳朵的枯燥计算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让他火大的是,泽菲兰预设了他会离开,还为此做出了准备,却一点也不打算挽留的样子。就好像他们刚刚分享过的夜晚毫无意义。为什么那个人就不能考虑一下另一种可能性呢?他都走了那么远来到自己跟前,为什么就不能把最后一段也一起走完呢?沙里贝尔真想撕了手里那几张纸,然后把它们全塞泽菲兰的嘴里,好堵住那过分温柔又因温柔而显得冷漠的声音。但他不想在对方面前表现得像个无可救药疯子。

“我是要离开了。”沙里贝尔高声宣布,用的是他在电影里给人判死刑的语调。随后他拉开最上面的抽屉,看也没看里面就把那份说明塞了进去,重重地合上,走到门边,忽然停下来,没有转身,“我要回一趟酒店,去把行李搬过来。”

—FIN—